夜里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子时后,多数人家便也就熄了灯火,腾空而起的缕缕白烟是这支蜡烛最后的一丝倔强。
这日夜里,刘婆做了一个梦,一个……
困扰她小半月的梦,这些日子来,她总会反反复复梦见这个场景,在梦里,她看见了初相识时的阿碧……
每当午夜回梦之际,她总会反反复复梦见阿碧一声声唤着“阿妈”的轻喃,暮暮朝朝的都是阿碧的身影,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刘婆猛地从榻上坐起虚眯着眼,胡乱的抹了一把汗。
余光扫过的地方皆是如常,刘婆自嘲的笑了笑,这估计就是戏班子里的旦角们说的报应不爽吧…可笑她这一生都不信命,临老却是日日夜夜被梦魇困扰着,倒也是可笑。
四周除了蝉鸣,便是有被月光倒映入室的树影,刘婆觉得许是近日以来未曾睡好的缘故,所以今夜里才会这般疑神疑鬼的,她叹息一声,心道:明日或许又得补上一觉了。
跃然纸上的只是补一觉的念想,在这场梦魇中,有一个人始终被拒之门外,哪怕是在人清醒时,也同样被人趋之若鹜。
人总是擅长遗忘,却又最不擅长遗忘。
刘婆翻身下床想去喝两口水,脑袋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在脚跟着地的刹那间,她的眼前短暂的一黑,随即又逐渐明晰,忽而,刘婆的瞳孔猛地睁大,浑身上下忍不住的颤抖,似是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幽蓝色的灯光闪烁,星星点点的,女人披头散发的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正前方,忽而,女子抬起头来,面上的皮一片片广片片的簌簌脱落,宛若风中残叶,她的手上青紫满布,似是有什么液体顺着纤细的皓腕滑落,悠悠然道:“阿妈…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呢……”
刘婆哆嗦着身子,便是心中怕到了极点,却也耐不住她熬过得岁月久,前半生不信鬼神,绕是此刻在怕,也仍旧是强装镇定,略显结巴的开口:“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片刻间的寂静,似是风从她身边溜过,清晰可闻的都是其行走的脚步声,刘婆似也能感受到额前的那颗汗珠是如何逐渐滑落脸颊的……
就当刘婆打算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前面的女人忽而浑身抽搐了起来,发出低络络的笑声,“阿妈…是你害死我的啊,怎么就忘了呢…”那声音宛若勾魂索命的追魂链,直叫人心惊胆战。
每个时辰一响的漏再一次传来了流水声,水珠滴落在石皿上的身影,清晰可闻,恐惧总会是人清醒,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无尽的迷茫,被恐惧支配着,臆想出的哭丧声和着婴儿的幽幽哭啼更加清晰,幽幽回荡在耳畔。
最起初时,刘婆渴求的目光里萦绕着迷茫雾气,到了最后,再多的反抗挣扎最终都化作了无用功,她瘫坐在地,疯狂摇着头,失了神魂般,口中反复念叨了只有三个字“放过我”…
偌大的室内只有她的苦苦挣扎声,是良心的谴责亦或是不愿相信……或许一切都在不言中吧……
室内的灯火在刹那间亮了起来,视野逐渐明晰,楚离将烛火递给身侧的牛生,面色平静的望着失魂落魄的刘婆,漫不经心道:“所以,你承认是你杀了她吗?”
牛生站在楚离身侧,不可置信的望着失魂落魄瘫坐在地的刘婆,瞳孔里的震惊早已超过了概述的范围,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心疾首,“阿妈…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死阿碧……害死他爱了三年多的女子……他真的很想问…这都是为什么……
刘婆嗤笑着望着牛生,眼眸里的情绪从最开始的痛恨转变为了平静,缓缓起身,瞥了眼楚离腰间的铃铛,顿时一切明了,“我当时谁…原是祭司大人……”
楚离一脸漠然,没了易容后的表象,他原本的面容更显疏离,目光恣意的扫过镇定自若的刘婆,面色平静而波澜不惊,“现在可以回答了吧。”
刘婆嗤笑着,面上的皱纹拧在一起,她随意的拍了拍手,望了眼他们四人,似是认命般闭上眼,“请大祭司给老朽半盏茶的功夫,允我换件衣衫,”考虑到楚离不一定会答应,又接着道,“后面我会告诉你们一切的真相。”
楚离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带着牛生几人去了院内等候,仍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样子,瞧着牛生失魂落魄的模样,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风起云帆迭雾飘飘,千里迢迢无归期,在庭中的每分每秒,对于牛生而言都是剜心般的痛楚,隔世般的煎熬。
半刻钟后,刘婆难得换了身半旧不新的黑色衣衫,面色平静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余光很自然的瞥见了她的亲子。
楚离单手把玩着铃铛,一只手撑着头,手肘抵着石桌,“认罪吗?”
他声音清冷,眸似皎皎皓月孤寒,短暂的静寂后,楚离笑出了声,冷沉的让人发寒,“或许,你应当会熟悉这个吧,”他顿了顿,从那个熟悉的黑色布袋中缓缓拿出了那个刻着黄符的草人。
刘婆的情绪晦暗不明,逆境之下的人多数都难免偏激,但她不同。
刘婆随意的理了理袖口处的褶皱,随即便应下了一切,承认了这一切都是她所谋划的。
“为什么……”牛生颤抖着声缓缓开口,紧接着便又是一声询问,“为什么一定要她死…她没做错什么…”
刘婆抢先一步答到,“不,她有错,她错就错在三年了尚且生不出一儿半女,”正对上牛生错愕的目光,她心一横,咬牙道,“生为一个接生婆,自己至今未曾抱上孙儿,你可知那种滋味……”
刘婆默了默,坦然的闭上了眼,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楚离眯着眼沉沉的望着刘婆,他一贯沉默寡言的,无形间的压迫感直叫人抬不起头来,忽而,那人凉薄的唇角微勾,“可——”他笑着,“你说了谎。”
刘婆睁眼的瞬间变了神色,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又很快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所以呢,祭司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楚离也懒得再同她过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我要你告诉我这个草人是哪儿来的,何人教的。”
咄咄逼人也好,强词夺理也罢,重点是结果如何,至于过程怎样,那都不重要,毕竟这世间总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一个完整的过程,结局尚且未知,又有谁会去关心过程如何。
“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至于这个……”她顿了顿,眸色晦暗,似是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句“无可奉告”。
楚离笑了笑,可紧接着,他眸中的笑意短暂的一僵,凝眉而视,却是目光复杂。
但见刘婆身形恍惚,嘴角的血迹斑斑点点,蜿蜒而下的血迹鲜红,直叫人胆战心惊。
牛生错愕片刻,率先跑过去抱起向后倒去的刘婆,强忍着眼中的泪,带着沉痛的嗓音沙哑,“为什么……你这是何苦呢……”
刘婆没有回他,只是漠然的笑了笑,苍穹之上的明月皎洁,月华似水凉薄寒,偏偏只要这刻,她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拼劲最后一丝气力,附上牛生的耳畔,“别哭…这是我…罪有应得……”
随着她手的吹落,这场闹剧最终也告一段落,属于她的故事也就此落幕。
黎鸢失神的望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这场闹剧是那么的可笑又可悲……偏偏…没有人是真正的对,也没人是绝对的错……
楚离起身,上前两步,望了一眼刘婆的死相,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起边角,望向黎鸢时,黑色的瞳中若寒冰融化,“是断肠草…她是服用断肠草而死的。”
也后山生长了诸多药材,苗疆中人大多数也都会医术,或多或少也都了解些草药的药性,刘婆会服用断肠草,也并非全无可能。
黎鸢不由回首看了眼原先站在身侧的姜苗,却并不见其身影,狐疑的望了眼四周,心道:这深更半夜的,姜姑娘这是跑哪去了。
楚离似是猜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拉起黎鸢的手便离开了这儿,“她可能是先走了,夜深了,其余的事明天再说吧。”
他对着黎鸢微微一笑,寒浸的丹凤眸中异光灼灼,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眸中的笑意丝毫不减,在离开大院后,楚离便松开了她的手,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的往回走,只不过这次提灯的人换成了她。
盛夏将过,近日来的蝉鸣倒是消减了不少,树间的梧桐花大多也谢了大半,清风拂面时,黎鸢正恹恹的坐在木桌前,经此一事,她已然没了困觉。
只是小腹处忽然间的钝痛让她短暂了蹙了蹙眉,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腹部蔓延,她已然是羞红了脸,为了不惊动其他人,她仅是提了盏灯便轻悄悄的下了楼。
在茅厕内处理了衣衫后,她才缓缓的走了出来,推开门的刹那间,恰好一只受了惊的黑猫猛地从左侧的草丛中窜了出来紧接着便传来了东西倒地的声音,似是木棍之类的。
黎鸢心中猛地一咯噔,惊的瞳孔一缩,余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捕捉到了一抹黑影,黑猫的叫声又从身后响起,她警惕的向后望了一眼,一转身便又见一个黑影从自己眼前掠过。
此时此刻她敢肯定的是,无论来人是谁,多半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若不是也定然是有所谋求,黎鸢思索片刻,解了自己束发用的红带系在门上便循着那道黑影离去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经过了几处墓地与荒废的田亩地,衰草连天,荒石遍地,黎鸢提着灯,一面要时刻关注着四周的动静,一面要照顾灯笼中的烛火,以免被风吹熄。
腹部的钝痛尚且未曾散去,但她别无选择,只得向着前方走去,最后她发现,她所到达的地方俨然是一座荒废已久的乱葬岗。
荒坟四起,东倒西歪的墓碑早已瞧不清楚刻在其间的字迹,枯藤杂草丛生,缠绕在墓碑上,不远处的枯树上栖息着的乌鸦,正以捍卫者的姿态敌视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黎鸢感到后背一凉,骤然转身却瞧不见任何身影,警惕的转过头来,却见一个人影猛地出现,直直的站在她的身前。
黎鸢被吓的一哆嗦,却仍是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引我前来……”
只听那人噗嗤一笑,幽幽然道:“丫头,怎么,没认出来……”熟悉的声音入耳,黎鸢错愕的凝眉而视,“牛大娘……”
“丫头,过来,来。”那人笑容可掬的冲着她招手,却是叫黎鸢一阵胆寒,清澈若水的盈盈眸底,将那人的笑意倒映的清清楚楚,“不,你不是牛大娘,你到底是何人,是何目的。”
黎鸢猛地朝后退了几步,厉声呵斥着。
似是撕去了伪装,那人也比藏着掖着了,只见她开始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抖动着,脸上的皮开始一块块广块块的簌簌剥落,夹杂着血肉剥落,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血红的皮肉清晰可见。
那人的骨骼开始发出异响,脖颈处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游走,黎鸢下意识的想逃,那人却是狂笑着伸手冲她袭来,“跑什么啊,我很可怕吗。”
情急之下,黎鸢将手中的灯笼砸向那人,转身便开始逃离。
那东西伸手便将灯笼挥开,“别跑啊,我们来好好聊聊啊,你不是最喜欢和我聊的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一把捉住黎鸢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后,然后……任由她一时未曾站稳跌倒在地,黎鸢不用想也知道是楚离。
她方要开口,那人清冷的声音便从头顶传来,“等我先收拾了这魁尸后再说。”
说罢,楚离冷眼望着扑了个空的女尸,随即开始趋势着手中的铃铛,铃铛中的蛊虫似是受到了某种术法的牵引,也开始猛跳起来,突然,三个人影从林中窜出,猛地扑向那具魁尸,随即四人扭打在一起。
但很快黎鸢便发现,那三人虽然外表瞧着似人,但他们动作僵硬,目光呆滞,毫无自主意识……分明就是一具具的尸体……
魁尸不敌,下意识的想逃,楚离却并不给它那个机会,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形似蝎子却又并无尾椎骨的虫子冲着那魁尸甩去,虫子随即入了魁尸体内,等到它再次出来时,口中正衔着一条黄白色的小虫啃食着,魁尸也渐渐没了动静,就此倒地。
黎鸢再也受不了,跑到树下便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楚离眸色一暗,几步走上前去牵起她的左手,片刻后,皱了皱眉,“并无身孕,这是怎的……”
黎鸢心中无语,面上却并未表现,默默抽出手后同他四目相对,最后还是她打破的寂静,“牛大娘……”
“她或许早已经死了,只是她的尸体在死后似乎被人下了魁尸蛊,所以才会是这般模样。”楚离笑了笑,风轻云淡的说着。
黎鸢愣了愣,却是什么也没说。
或许……此时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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