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周航日日跟着袁伯伯到戏园子里去,和亭哥儿他都已经混熟了。孟老板不上台的时候,常与袁寒云谈戏,袁寒云甚至专为孟老板改了一个戏本,是真心惜才,真心的捧。
今天总督府设宴,袁寒云其实并不想去,但总不能折家里人的面子,便拆了小厮送信儿,说只能失陪了。
天上濛濛的下着雨,来园子听戏的观众稀稀拉拉,两位旦角儿今儿都轮到闲歇着,便坐在屋里喝茶。一场秋雨一场寒,二爷这日又觉得胸口发闷,趴靠在孟老板腿上让人给自己顺气。
忽的,亭哥儿敲门探头进来
亭哥儿:堂主,小周少爷来了。
二爷不情不愿的坐起来嘟囔道
二爷:不是说今儿个不来了吗,这周家少爷咋这么粘人。
亭哥儿冲老板做了个鬼脸儿,心道:跟二爷您比,也不知道谁比较粘人。
周航今天是央到这边采买的奶妈捎自己来的,半路下的雨,这会儿淋湿了,哆哆嗦嗦的进门儿,看见二爷先切切的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这个哥哥有点吓人……二爷见状嘟嘴哼了一声,起身伸手,亭哥儿赶紧上来扶。这活祖宗有点儿委屈的跟孟老板说
二爷:得,我看这小周少爷真是成了你的心头肉,那你哄孩子吧,我回去了
孟老板起身送他,边说着
孟老板(孟鹤堂):行啦,你乖乖回去躺着吧,想吃什么喝什么,叫亭哥儿来找我。
边拿起手巾盖在周航脑袋上。二爷走后,孟老板也不嫌小孩儿湿,抱起来放在了床上,摸摸他的衣服,心疼道
孟老板(孟鹤堂):怎么淋的里衣都潮了,这么着吧,航航把衣服脱了,哥哥给烤烤,你在被子里捂捂,可不能着凉。
周航懂事以来几乎没被伺候过,这会儿小脸腾的一热,孟老板看着好笑
孟老板(孟鹤堂):呦,航航还害臊了吗?
说着帮他脱掉夹袄,剥出来一个白胖的藕团子,赶紧用被裹好,等把衣裳挂在小碳炉子上后,孟老板回过身问周航
孟老板(孟鹤堂):还冷不冷?
周航刚摇了摇头,立即打了个大喷嚏,孟老板赶紧叫小六儿端了杯姜茶过来,抱起裹着周航的被团儿,拿个小勺喂给他喝。
周航的小眼圈儿红红的,孟老板以为他辣,手里端着茶碗不好拍孩子,于是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亲,哄他
孟老板(孟鹤堂):辣也要喝,喝完就不冷了啊。
周航乖乖点头,过了半晌才开口
周九良(周航):娘亲从来不抱航航,也不喂航航,也不亲航航……街上别人的娘亲都不是这样的……
说着眼睛里就开始转眼泪儿……相处这些日子,孟老板见周航总是被舅舅伯伯带到戏园子这种地方来,心里已经大约有数,今天听孩子自己说来,那叫一个心酸。赶紧放好喝了大半的姜茶,把小少爷搂在怀里拍哄,嘴上轻声叨念着
孟老板(孟鹤堂):哎呦呦,我的宝贝儿心肝儿,简直是小挫刀生刮我的心……
周航把脸埋在他小孟哥哥怀里蹭蹭,爱娇的问他
周九良(周航):哥哥,我长大了,以后也能像袁伯伯一样陪你唱`似水流年′吗?
孟老板胡噜着小孩儿的后脑勺,笑道
孟老板(孟鹤堂):不行啊,航航以后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唱戏,袁伯伯不过那只是爱玩,你不要学。
周航抬头坚持
周九良(周航):唱戏很好。
孟老板捏捏小孩子的小腮帮
孟老板(孟鹤堂):下九流的才唱戏,我们啊就是卖艺讨饭的,但航航有远大前程,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周航其实心里懂,小飞不就教过他好几回嘛,说夹人读书才叫真清高,自己不应该跟戏子混做一处……可是他不喜欢娘亲那样儿的,他还是喜欢他的小孟哥哥。
而且周航见不得他家小孟哥哥自轻自贱,闻言顿时不依,在被里拱来拱去
周九良(周航):不行不行不行,我要长大了帮哥哥搭戏,不行,你教我!你教教我嘛!
孟老板最怕别人跟他撒娇,何况这周家小少爷不知怎的就特别招他心软,眼看小东西又要哭,又不能答应教他唱戏,孟老板那叫一个着急。
拍着快把被挣散了的小泥鳅,他扫了一眼墙上,忽然灵机一动,赶紧说
孟老板(孟鹤堂):好好好,给我搭戏,不过啊,哥哥教你个更好玩的!
周航闻言停下鼓秋,问
周九良(周航):什么好玩儿的?
孟老板走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样东西,这东西,长柄圆肚,周航从戏台上见班子里的乐队师傅用过。
孟老板笑道
孟老板(孟鹤堂):这个是样儿乐器,叫做三弦,唱戏伴奏用的,我教你这个吧。你要是学会了以后可以拿它自娱自乐,也是无伤大雅的。
周航眼睛一亮,兴冲冲的问
周九良(周航):那能帮哥哥伴奏吗?
孟老板把弦子递过去让孩子摸,点头道
孟老板(孟鹤堂):学好了自然是能的呀,你二爷弹得好极了,只是这二年惫懒了些不爱弹了,我先给你开个蒙,你要喜欢呐,改天我叫他好好教教你。
孟老板当下想着孩子都是三分钟热度,肯定学学,觉得无趣就不学了,绑上了指甲,起手随便调了个入门小调儿。
周航的眼睛亮闪闪的,听的入迷。等孟老板弹完,小孩儿摸摸他手上的指甲说
周九良(周航):这个假指甲真好看,白白的,是象牙吗?
孟老板把指甲拆下来给周航把玩,耐心的答
孟老板(孟鹤堂):象牙可经不住拨弦,这是大雁的腔子骨做的。
周航点点头,对那指甲爱不释手
周九良(周航):大雁啊……为什么要用大雁的骨头做啊?
孟老板说
孟老板(孟鹤堂):大雁的骨头硬啊,而且大雁认得自己的家乡,听说用雁骨拨弦,能拔出雁鸣般的声响,唤起游子的心事,感染听众。
周航听得似懂非懂,但忽然有点儿难过,他问
周九良(周航):那这只做了指甲的大雁,岂不是永远都回不去他的家乡了吗?
孟老板怜爱的看着孩子说
孟老板(孟鹤堂):它啊,大概并不想回家去了。这个指甲还有一对儿,是另一只大雁的腔子骨做的,我师傅说那一只大雁被猎人打死,这一只就跟着那只自己飞下来撞死在地上了。师傅碰见这事,想起古人的诗词里有"天南地北双飞客″一句,心道竟真有这样的事情,便把这对雁买回来,用雁骨做了两对指甲。他说这样以后这对大雁还能有机会用三弦嘈嘈切切的一唱一和,就到哪里都是家了。可惜后来,能陪他一块儿弹三弦儿的人不在了,他就把这两对指甲给了我……
周航听的入迷,他问孟老板什么是"天南地北双飞客″,孟老板就和着三弦儿教他了一曲《摸鱼儿·雁丘词》
孟老板(孟鹤堂):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帘外的雨还未歇,从檐上落下,滴滴答答,屋里头弦音断断续续,和着这雨声让人有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周航头一次听小孟哥哥唱这种不是戏的小曲儿,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从母亲房里看见过的一副美人图——那美人抱着琵琶,坐在画屏前头,对着一树芭蕉弹奏,不知道她弹的,有没有小孟哥哥弹得好听……就像不知道那两对大雁的骨头,什么时候再能鸾凤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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