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里的这场大雪,已经下了足足五天时间。整个新城都被一条白色的绸缎包裹了起来,在熹微的夜色中,看上去就仿若是一位柔和而端庄的少女,正披着一件银白色的绸纱在迎风起舞。
站在过膝的积雪中,猛足(太子侍卫,原宋国大夫猛获之子)出神地仰望着阴沉的天空,努力不让泪水离开眼眶,却还是止不住眼窝中出现厚厚的冰碴。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厚,他突然咬着牙低下头来,恨恨地皱了皱眉头,转身向屋内咆哮道:
猛足:“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肆虐而过的北风似乎吞没了他那粗重的咆哮,任他如何呼叫都无法等来任何回音,只震下了屋檐上一捧带着冰晶的雪块,直直地砸到他的头顶。刺骨的冰水透彻心扉,让猛足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像落水而出的猎狗一般抖了抖身子,继续朝着屋内呼喊道:
猛足:“这样的事情或许你从未经历过,但于我而言却有切肤之痛!当我初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身在冰雪中摸爬滚打了三个多月才来到晋国。我遇到过掠食的豺狼,遭遇过食人的蛮族,为了躲避四处追赶的敌人,我在冰水中躲过,也从数丈高山崖上滚落晕厥过,可我还是活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我的父亲曾说过,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为他奔走,给他昭雪冤屈,那已经刻在列国史书中“乱臣贼子”的名声才能抹去!否则的话,哪怕是受过千般的苦痛,万般的冤屈,也不会有人为他申诉了!”
猛足:“人死则死矣,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可若是带着千古骂名而死,便是匹夫也不会瞑目的!只有活着,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才有意义!假如当年我熬不过来,在那冰天雪地的荒野中冻死了,或是因为受不了煎熬而自戕了,便不会遇到大子你,我父亲的故事便不会传到你的耳中,这世界上便也不会有人为他的死感到哀伤和痛惜……”
说到这里,猛足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地淌了出来,让他哽咽失语。他蹲在雪堆中放声痛哭了许久,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
猛足:“可如今……可如今你,你却告诉我,你也要去死!你也要带着满腔的愤恨和委屈死掉……我父亲的名声无法挽……无法挽回我……我不怪你,可你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吗?你可知道,假如你就这么死了,怕是不出十年,便不会再有人记得你的冤屈!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可其他人会知道吗?他们听到的只能是骊姬编造的故事,他们会以为你就是一个无君无父、弑君杀父的乱臣贼子!你的朋友会唾弃你,你的敌人会耻笑你,列国公卿会在庙堂上诅咒你,哪怕是死了,你都不会让你安生!你想过吗?”
猛足连串的控诉就如那远处屋顶上冒出的烟火,很快就在了漫天的飘雪中被湮没了。声嘶力竭的呼号让他感到精疲力尽,冰冷的雪水也将他的双腿冻得麻木,一不小心便踉跄着栽倒在地上——可饶是如此,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猛足顺势靠在了院内结冰的水缸上,失魂落魄地看了看烛火反照下漆黑的窗棂,又抬头望向了那从天而降的雪花。
猛足:“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那深宫中的姐姐考虑考虑吧!你们的母亲死后,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啊!难道你就真这么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孤苦零地地在深宫中,在骊姬的掌控下不管不顾了吗?你不在了,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人们见了她,都会说她有一个弑君杀父的弟弟,骊姬也会对她百般凌虐……你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言至于此,屋内突然传出了啜泣的声音,紧跟着便是一声绝望的呐喊,倏然如一道闪电,划破了这寂静的夜空,也惊起了满城蛰伏的老鸹。只这一声惊雷过后,世界便仿佛又重新回归了宁静,再也没有了任何响动。
猛足在冰冷的风雪中怔怔地发着呆,趁着微弱的烛光望去,恍如一尊惟妙惟肖的冰雕。他再也没有力气大声嘶叫了,只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猛足:“既然你都已经放弃了,连你姐姐你都可以全然不顾及,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大不了,我权当是做了一场梦……大梦一场,人总是要醒的。我便继续拄着木杖逃亡就是了!我十岁的时候就能孤身一人翻越莽莽大行……如今都已经三十几岁了,还怕再受些苦吗?你也别指望我会为你申诉冤屈,不会了!我累了,真的累了……你这么一个懦弱的人,哪配得上让人为你奔走呼告!你最好在泥土中烂掉……你自己都无所谓了,我又是何必呢?我操得什么心?操得什么心……”
眼看着猛足在院内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申生(晋献公之太子)的泪水也如暴雨般倾泻而下,以至于连那厚厚的狐裘也被浸湿了。他怔怔地盯着窗外的落雪,盯着靠在水缸边上的黑色身影,脑海中思绪翩飞,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冬夜。
回首往事,一切都仿如昨日。
那时的申生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童,从未见识过如此漫天雪景的他,如疯魔似地在雪地里滚了一天,任凭旁人如何呼叫也坚决不肯回屋取暖。就这么纵情玩闹了一整天,到了夜里便发起了烧,好不容易吃下的东西也吐得到处都是。
当时,父亲和保傅皆出征在外,只留下了十几岁的小叔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照料自己。眼见申生的病来势汹汹,两个人都手忙脚乱,可是折腾了好一阵子。倒是游氏的族兄为人颇为伶俐,听说申生病急,便特地将府中的奶娘带了来,还没日没夜地逗她玩,给他讲故事开解,这才让申生感到不那么痛苦。
难过的时候总会有,尤其是到了夜里,申生常会连续咳嗽不止,以至于脸都憋得通红,根本无法入眠。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于是便又哭又闹,怎么哄都哄不好。
小叔讷言讷语只会告诉他:
公孙枝:“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可他越是如此说,申生便越会伤心,越是会哭闹不止。不过,族兄却温言温语地告诉他,母亲是去了天上,去了上帝的居所。那是一个常人无法到达的所在,置身其中,你会看到常年四季如春的景象。那里有数不清的花草树木,有叫不上名字的鱼虫走兽,更有看不尽的山水风光。所有故去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徜徉在无边的美景中,逗弄着各种奇珍异兽,赏玩着各色珠翠玉石。
听了这些故事,申生便会无端地遐想,想象那个族兄口中美不胜收的天堂景致,想象母亲在那里的音容笑貌。可是想来想去,便又会懊恼起来:
太子申生:“母亲只顾自己快活去了,难道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了吗?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在申生看来,死亡或许只是一场令人难捱的分离罢了。正如他的父亲常会带兵出征,往往有好几个月都无法见上一面,可不管走多久,总还是会回来的。族兄告诉他:
游余:“死去的人自然是会回来的,他们要接受人间的祭祀,也要时常省察人间的亲友。只是他们的脚步轻如微风,影子也淡似星光,就算是迎面遇到了,你也很难觉察得到!”
对族兄的这番讲述,申生大抵是信以为真了。有好多次,他在恍惚中仿佛真的见到了母亲的影子,可每当要伸手去抓,影子就会突然消失不见,这让他对族兄的话更是深信不疑。他知道母亲一直在看着自己,也知道母亲在天上过得很好,心中便舒缓了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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