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平的第二个月,因着开始与佐藤荣一郎接触,我的细作事业也拉开帷幕。
说老实话,当细作还是颇有几分趣味的。
有次我受邀去佐藤荣一郎家参加舞会,隔天就跑去了春华楼的包厢,和四眼儿一通畅聊。
他是店小二。
再比如,佐藤忠要去我舅舅的军营参观,佐藤荣一郎带我随行,我回来后就看见四眼儿在小侧门里冲我招手,半夜又躲在泔水车里出去。
出卖舅舅和“未婚夫”的日子里,四眼儿的苦累给我带来许多乐子。
有时我问他:“你怎么受的住这样的辛苦?”
他斜斜瞥我一眼,说:“还有比这更苦的日子,掺了绝望,不给人半点生机。”
我知道他是在说从前当小工的日子。家道中落的大少爷,为着一口饭,连给人学犬吠都愿意。要是有好事者来个当代韩信评选,四眼儿保准是其中的一个。
而我的邵雨思与他一样,都是有信仰的人。他们有健全的人格,坚强而怜悯。
我呢,只需做好我吃里扒外的老本行,就算是给社会做贡献。
所幸我这老本行做得还算适应。
不知不觉,叶子落了又生出来,花开了又一茬一茬地败,我与邵雨思分开已经快一年了。
不,确切地计较,是三百三十二天。
这期间我递出的不少消息,都让四眼儿两眼放光地把我表扬一通。他说这些消息给日本人添了不少堵,让我舅舅他们吃了几次瘪,甚至还救过几位同志的性命。
我心下并不全信他忽悠我那套话术,但总归觉得自己有点用处了。
哦,这一年,我还没有娘了。
我娘回了外公家没多久,就突发“急病”走了。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没的。她骂我舅舅应当比骂我爹还狠,而杜大帅远没有他前任那样不与老婆计较的胸襟。
我娘是个没用的人,没用且吵他的耳朵。他就只好含泪让世界清净下来。
反正爹娘死在一年里,我也拢共守孝三年。
我很是哀戚地为我娘哭了一场,把我的怕和痛都嚎啕着哭出来。
我没有娘了,从此是个大人了。
可能坐在大帅这个位置上的,大多都是该死的人罢。
当然的,为了排遣这些生活里的喜怒哀乐,我也时不时写信给邵雨思,托四眼儿寄给她。可不知怎的,她从来不回。
我就当这些话说给了木头。说出来就好受许多。
除此之外,我还被安排着烫了螺旋卷,开始学着穿高跟鞋,走起路来也跟歌舞场的伊们一样左右微摆着胯。
我舅母常来探望我,夸我,愈发有味道。
我怎么寻思都听不出这是个形容好人家名媛的话,倒像是老鸨儿夸要开苞的雏儿。
不过我并不怎么在意,日子就像面白米线似的秃噜过去。
直到这天,四眼儿跟我说,邵雨思要回北平了。
“她和汪清平一道回来,也从事情报工作,现下北平涌进来许多可疑的人。”那是个雨夜,四眼儿扮作乞丐,在我蹲下给他递馒头的时候和我说了这么一句。
馒头迫不及待地吻向地面,我随即看见四眼儿眼里的责备。
乞丐是不会挑剔沾了泥水的馒头的,但是他四眼儿会。此刻他又是乞丐四眼儿。
我连忙塞给他几块银元,憋不住笑地说:“你且去吃些好的。”
回了屋,我笑了一宿,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儿,差点摔到地上。
我要见着邵雨思了。
四眼儿和我说,邵雨思会在五日后参加一个洋商办的舞会,我于是破天荒地去找了佐藤荣一郎,央他带我去那舞会。
“咱们的婚期也近了,我想多交交你圈子里的朋友。”我这样对他说。
他惊喜极了,仿佛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我之前的冷淡态度,让他实在不敢确定我是否真要做他的妻子。
于是他带着我欣然前往。
酒会上,伊们挽着男士的手,身上各色调性的香水混杂着,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
我却在那香味儿尽处闻到一抹冷然。
是邵雨思,她挽着汪清平的胳膊,相当亲昵地调笑着。
我眼眶子有点刺痛。
“汪桑,好久不见。”佐藤荣一郎却比我更快一步迎了上去。
“佐藤先生,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荣幸。”汪清平咧着嘴笑道,他今日彻头彻尾就是个粉面油头的猪油块子,叫人看了胃里四下翻腾。
“给您介绍下,这位是我的新婚夫人,我们去年年末结了婚。”他又搂着邵雨思的腰,话朝着佐藤荣一郎说,眼神却瞟向我。
我报以微笑。
不就是假结婚,我懂,我理解,我见得多了。
“那真是恭喜了”,佐藤荣一郎倒显得很是意外,随即也轻扶着我肩侧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大帅府的表小姐,我们近两年也在筹办婚事了。”
我瞧见邵雨思的眼神却陡然变了,她望向我,仿佛我做了什么背叛她的事。
我继续报以微笑,这事我早在信里写过,虽然只提了一句,是你自己不仔细看。
然而今晚的碰面也就在此处戛然而止了。
打过招呼,佐藤荣一郎便又引着我与别人结交,他是个很风趣的东洋人,平日里学了很多艺术和文学,又是专门的商科出身,不论什么都能聊一点。
邵雨思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会在这继续耽误时间。
当时我没想到,这是我与她这辈子的倒数第二次见面。我若是想到,肯定要撕了我这身华丽的长裙,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拥抱她。
因为那次舞会后不久,我就联系不上四眼儿了。
他平日里在社会上漂浮,自在得像油锅里金黄的油炸鬼儿。我只需暗暗比几个手势,他便会在我生活的角落里窜出来。
可那几日我连着比手势,也再瞧不见他的身影。
我想起他曾与我说过的话,“我要是连着三天不出现,你就不要再和组织联络”。
现下已经是第十天,四眼儿的尸体怕是都呈巨人观了。
我突然很想找邵雨思。
于是我第二次主动去找佐藤荣一郎。只不过这次,他不再百依百顺了。
“佐藤,我想问问关于汪先生和他太太的事。”我坐在茶楼,他的对面,为他倒了杯茶。
“哪个汪先生?”他皱眉,似是在回忆,又似是在纠结。
“那日舞会咱们见到那个,汪清平,还有他去年刚结婚的太太。”
这话一问出口,我就知道坏了。其一,我不知道汪清平是用了化名,亦或是原本的名字。其二,佐藤荣一郎从未向我介绍过汪清平的全名。
他沁着脑袋,眼珠子却直直地盯向我,狰狞着的抬头纹使我心中一乱。
“没想到狸奴一直在我身边。”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只觉得冷汗顺着毛孔,“唰”地起了一层。
狸奴是我在组织里的代号。
几个打手从屏风后冲出来,紧紧围着我。
“请吧,我的未婚妻。”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语气,让我清楚了以后的下场。
那邵雨思怎么办?!
我刚惊慌地回头打算再挣扎一番,他便接着朝我道,“整个北平的地下间谍都被关东军抓了个七七八八,唯独不知道有个爱捣乱的狸奴是谁。我们逮了你的上线,他倒死活也不供出你的身份,到最后的死相啊,啧啧。”
他摇了摇头,瞧着一脸唏嘘,实则洋洋得意。
“你怕是不知道吧,汪清平是我的人。”
我眼前一黑,只觉得泪已经流不出了。我咬紧后槽牙逼自己且留着清醒,听完佐藤荣一郎的话。
“他那个所谓的太太,品貌倒是不错,性子也烈,比你强多了。”
我听着竟觉出与有荣焉,确实,她历来比我强多了。
“受了好几样大刑,惨叫声也够渗人的,倒是问供的时候成了哑巴。”
我突然觉得喘不上气。
“你若是招呢,我就还当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的确真心实意想与你共度一生的。可你要是不说,死了未婚妻对我来说并不耽误什么。”
他弯下腰与我对视。
“我……”我想开口说话,却被嗓子上的干涩噎住,“我没什么要说的,自始至终也只认识汪清平和我的上线。”
“你没和他们一样住破房子,吃粗烂东西?”他微微眯眼,试图敲定我那带颜色的经历。
“我嫌那地儿太差劲,待不下去。”这话我倒是真心实意的。
“达令,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你的好日子呢?”他也是真心实意地不解。
这答案很清楚,我却不想与他说。
“因为我活够了。”我终于抬头望着他。
我大概盼不来那个未来了。
他看着我的脸,重重叹气。
“好歹我们也差点成了夫妻,就给你个光鲜痛快的死法。”
我以为他要立马崩了我,他却让手下把我押到死囚的牢房。
腐烂的麦秆,发酵的粪便,混杂着铁一样的血腥。蜣螂和蠕虫在这乐园里共舞,黑暗,黑暗,黑暗弥散出绝望的惨景。
我突然在这里放声大哭。
我这短暂的一生,真是个无用的废人。四眼儿为了我的活,生生被折磨死也不把我供出去,我却蠢得自己露出了马脚。我为了情人无视我爹的死,间接又导致了我娘的死,从此再没人疼我护我。我以为我爹死了这天下就太平了,没想到又给我舅舅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可乘之机。
如今我坐在又臭又脏的牢房里,身边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我其实是不为我做过的事后悔的,我不后悔我爱邵雨思,不后悔我为她莽莽撞撞选的这条路,不后悔十八九岁就去死。
我只恨我自己太蠢太弱,这虱子跳蚤般的一生竟然一件事都没做好。
我在死囚的角落坐到天亮。零星的太阳从小窗子透过来的时候,我只看见那白惨惨的光,透着刺骨的冰冷。
几个警察走向我的牢房,把我拽出去,塞沙袋一样的塞进一个游行木架子车里。
“这就是女**的下场!你们可别想不开走了歪道!”一个警察大喊着,牛车拉着我,缓慢地游完了大半个北平城。
其实今天天气不错,牛车的速度也适宜,受着四围的目光,我头一回有了点万众瞩目的意思。
若不是今天是我的死期。
快走到菜市口儿了,我遥遥看着另一辆游街的车从对面驶过来。车上的人身上血迹模糊,相比之下,我竟出奇地干净整洁。
两相对比,我还生出一种“我不够革命”的难堪。
人真是有趣,临死还要攀比。
两车慢慢驶进,我渐渐瞧清了车上另一人的模样,却只能大张着嘴,泪流满面,作不出声。
那是邵雨思。
真好,真好,我俩死在一处。
她被拉下车,擦了擦眼前的血水,也瞧见了对面的我,脚步一个踉跄。
“我是狸奴。”我远远朝着她做口型,也不知她看清了没有。
她点了点头,朝我笑了。
生死临场,不必互诉衷肠。
监斩官抬头望见午时三刻,朝空地里扔下红签。
我与邵雨思朝前走,各自走到铡前。
刽子手压着我俩跪下。
“一拜天地。”我心里默念。
我俩被薅着头发按在闸刀下的木桩子前。
“二拜高堂。”我接着数。
枕在木桩子上,我把头歪过去,刚好与她脸对脸。
“夫妻对拜。”我嘴角弯了弯,看见了那秉钢刀在日头下闪着光。
“送入洞房。”
我叫徐凤书,今天我和我的心上人一起死了,我很幸福。
她是一个战士。
我只是个卑微的爱了她一场的
糊涂人。
关于前女友成了我小妈这件事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