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七月,历来是最热的时候。
我躺在屋里,听着门外由远及近传来的吹打声。震天响的唢呐里头间或踅进几声锣。
越来越吵。
我知道,这是我那作孽的土匪头子爹又往家里抬女人了。
我不太记得我爹从这扇小侧门抬了多少女的进来。大抵最快是他有一次看上两家窑子的头牌,十天半个月就吵吵闹闹迎一次,最清净的,无非是他去东北抢地盘的时候,一连一年多都没往家里抬人。后来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那五顶小轿,仿若收藏回来的当地特产。
当然,伊们来去得也很快。我家的宅子是老爷子进城后抢过来的王爷府,而大清的王爷显然是没想纳这么多女人的。
是以,现如今的宅子里,只住着他有身份的三四位正经姨太太,稀薄的四五个子嗣,还有现下得宠的几个小玩意儿。
剩下的女人们,要么不受宠被远远扔到庄子里,要么心气傲,好不容易能去读书又劈腿了别的男人,美其名曰“真爱”地为那些小白脸子挨枪子儿。
往往她们前脚刚吞了枪子儿,小白脸子后脚就滴答着尿爬走了。
说实话,除了这两种,被几个姨太太联手玩死的,莫名其妙得了急症走的,生了孩子之后母子都没保住的,倒也不稀罕。
女人的命,在这乱世中,是顶不值钱的。
而现在从我小院儿门口经过的这抬轿子,就装着其中一个便宜货。
虚活了十六七岁,我也算这宅子里的半个通识女先生。一般从小侧门里抬进来的轿子,都是出身最不干净,或是惹了老土匪头子不高兴,故意不给脸。
无论如何也都和我没半个铜板关系。
我被吵得躺不住,喊了廊前的丫头从院里的井水捞几个凉李子上来,边啃果儿边倚在门沿儿看热闹。
轿子里的人恰好撩开那块小小的红布,朝外探出头来。
伊还穿着学校里的大襟袄,“倒大袖”向下,露出半截手臂。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似乎也认出了我,朝我无不悲哀地笑了。
我手里的李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很快地围上去几只试图啃食的蚂蚁。
那个人,是我省立女中失踪了两个多月的同学,曾经疏远过的同伴,初识时就差点越过界限的友人。在那个效仿亚当夏娃的夜晚前,我把她比作我最亲昵的爱人。
邵雨思。我还记得这个一夜作乱后就在我世界落荒而逃的名字。
再次见面,真使我意外。
我当然不会上演什么旧爱重逢的戏码。要真是在意,她失踪的那两个月我就该好好儿地派人去找她。
能活着就是多少人祈盼不来的好事了,我在这大宅子呆着有吃有喝有书读,何必心里总惦念着失败的情爱呢?
于是我转身走回了小院,随手将门甩得激起一层灰尘。灰尘的另一端,她的小轿在唢呐声中继续吵嚷前行。
没成想,当晚去我娘屋子里用饭的时候,在饭桌旁看见了垂手站着的她。
原来是分到了我娘的院子,她怕是真得罪老土匪头子了。
我娘杜金花,家里开着东三省最大的野货铺子,打小在大兴安岭里猎狐斗狼。十五岁那年跟她爹运货的时候,被当时还是山大王的我爹相中,直接成了第四个倒霉催的压寨夫人。
可能我娘实在够味儿,老土匪头子稀罕得紧,外祖父多少钱都赎不回来,后来也就认命了。
毕竟我还没出生,我爹的屁股就跟坐窜天猴似的,摇身一变成了大帅了。
大帅披风下好乘凉。
只不过我娘从没给过这土匪好脸子看,照她的话说,强盗就是强盗,穿了身绿皮就是王八强盗。
呛得多了,也就渐渐门前冷清。
有娘家靠山,有孩子,不争宠,帅府的四姨太活成了个安安稳稳隐形人。
我娘虽然不常讲话,但我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有着公平的恨。被折磨死的女人,她不会欺负也不会同情,是以新抬进来的女人如果住到这个院子,基本上没什么好结果。
邵雨思算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我瞧着她站在我娘身后两步的位置,穿着个紫的阴丹士林旗袍,带着时兴的观音玉坠子,衬得颈子愈发雪白。
她不作一语,假装没看见我。我也顺着她的意,在我娘对面大刺刺坐下。
我娘一直未开口,气氛僵滞下来,沉默像冰河一样长。
直到我百无聊赖地咂了几块酸梅糕,酸得腮帮子流口水,吸溜溜地呷着茶。
“娘,我饿了。”许是酸梅糕生了效力,顿觉胃口大开。
“那就用饭吧。”我娘回头眼神示意小丫头把饭菜布置上,施施然坐好。
按帅府规矩,新来的伊们是要给院里姨太太伺候第一顿饭的。
她握着紫檀银头的筷子,往我娘碟子里布菜。蟹黄鱼翅、祖庵豆腐、糖心鲤鱼、鸭条熘海鲜,全是我娘看了就皱眉,我却乐于受用的。
“你去给小姐布菜吧。”我娘脸色不大好,把她轰到我这边。
她依旧不讲话,把那四样菜又往我碟子里夹了一遍。她靠着我很近,身上带着幽幽的茉莉发油香。
“我自己来。”我有点不适应这么个大活人在我旁边死气沉沉地站着。
她表情惊愕了一瞬,连带着接连被拒的窘迫,仿佛满登登的珠宝袋子被打开了口,终于露出点光泽。继而又很快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乖顺地朝下走,像蝴蝶微微振翅。
怪不得我爹看不上她还纳了她。
我也喜欢。
她终究是站在墙角用眼睛陪我吃了这顿饭。
饭后,我还是热得难受,就央着我娘给我吃份冰碗。大碗冰,上面覆着张嫩荷叶,叶上托着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与香瓜组成了香、鲜、清、冷。正如我与角落那个穿着紫衣服的初相识的印象。
拿着小银羹匙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只见我爹房里的大丫头一扭一扭着浑圆的屁股走进来。
“大帅命邵姑娘今晚进房伺候。”她是被通开了的丫头子,说话声含骚露媚,恨不得让人都知道她遭了男人。
我冷眼瞧着她。这样的丫头再过两个月大概就要被送到最苦的军营里“聊表抚慰”。
“蚂蚱命”,我一般都这么形容我爹身边的大丫头。蹦跶不到秋。
“知道了。”邵雨思在她面前挺了挺腰杆子,不甚在意地回应道。
可实际上,我们心下里都晓得,她已不是省立女中成绩第一的才女邵雨思,而是臭名远扬的暴戾军阀今晚要糟蹋的新姨太太。
说姨太太也许不太准确,大丫头叫她的那声“邵姑娘”摆明了她的位置。
只有腌臜胡同里出来的,才被叫个什么姑娘给人听。老爷子是彻底在众人面前作践她的名声。
我心下一颤,又暗暗按捺下来。
“我乏了,先回去了。”将一屋子的人视若无睹,我挥开面前略带酸臭的气氛,冲我娘喊了一句就动身回走。
看背影有点像落荒而逃。可我不在乎,我只想快快离开。
回屋挥开丫头仆使,我拿出几篇话本来翻看,看到有一段写到洞房花烛,只觉得心里怄着一团毛线,湿津津地堵着。
她当初压了我,如今又要被我爹压,不亏活该应当的。
我试着顺顺心气儿。
这一宿我还是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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