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进门前,王升嘱咐说今日伴驾特殊些,让向境直接去封越旁边就座。向境不疑有他,浅笑颔首应下。可一进去,向境整个人都呆住了:段回峰怎么会在这里?
段回峰显然也没想到来人会是向境,怔愣一瞬,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两眼,强忍着收回目光。
不能看,千万不能看。
他怕自己藏不住,会被封越发现端倪,更怕一眼看过去,就再也移不开眼。
不能看,绝对不能看!
“怎么了?”
“王大人只叫向境来伴驾,不曾说过……”
不曾说过段回峰会在!
但凡他能知道段回峰在,他必然不会让拂衣乐君把他弄成这样。
侍君无妨,媚上无妨,冷嘲热讽都无妨,唯独段回峰见到他这副样子不行。
封越会意,笑道:“朕昨日与你说的,都忘了?”
语气宠溺,像平常说话,略带嗔怪,外人看来,封越必是极宠爱他。
向境一愣:“昨,昨日?”
昨日他何曾说过?难道是那时候?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何止段回峰想向境,向境同样念着段回峰,一刻不忘。然而此情此景,容不得他眼里放一个段回峰。
向境强迫自己不多看他,匆匆一礼便往封越那边躲,几步之遥,像是生生割裂了什么,心都微颤。
面对向境行礼问安,段回峰不过略一点头示意,封越讶然:“羲太子好生疏远,不认得他了?”
段回峰作浅笑安然样:“自然认得。只是时过境迁,他已是陛下的侍君,小王岂敢多看?”
向境心中一痛。
即便知道段回峰是在避嫌,仍是痛的。
可封越对段回峰的回答很满意,眼看向境走来,恩赐般朝他伸出手:“过来。”
手一搭上去,封越便察觉不对,翻过来见掌心红红的,似是撞击的痕迹:“手怎么了?”
“陛下恕罪,方才下轿,不慎摔了一下。”
“拂衣做事太不当心,主子要摔,也不知扶着点吗?”
向境小声开脱:“陛下,是向境自己不小心,不干拂衣的事。”
封越轻笑,趁他不备,手上一个用力将人拉入怀中,后腰被撞到,疼得他闷哼一声,软倒在封越身上,头更低了,徒劳躲避,恨不能钻入地底再不出来。
“怎么,还疼?拂衣没给你揉揉吗?你这样,今夜怎么办?”
“今,今夜……”面上笑意勉强了些,撑着与平时无异的模样,心早已碎成几片,“陛下喜欢,就没事。”
他怎么能当着段回峰的面,他怎么能……!
段回峰会不会觉得他生性放荡?会不会听信了质馆的闲言碎语?纵使耳听为虚,如今他也算是亲眼看见了。
纵使过去他能推脱是受了封越胁迫,如今他又要怎么解释?
“昨日去余将军处,回来时途经质馆,听去两句闲话。向境,你猜朕听见了什么?”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轻,又恰逢宫人上菜斟酒,搬桌摆琴,人影遮掩间,更显亲昵。向境耳朵比别处敏感得多,湿热气息一上来,任封越的话让他心底生寒也还是红了脸,俊俏可人。
面上有多烫,心里就有多凉。
质馆,闲话。
无需多言,向境已然明白。
目光低垂,眼睫微颤,细密的眼睫中漏下几分怯弱的惧意:“向境对陛下情深意重,绝无二心。”
“朕信你,可朕不信他。向境,证明给朕,你与他并无私情。”
段回峰不过十六七,孤身在外,最需人关心。向境很会安抚宽慰,轻轻软软又体贴入微,如春风细雨,和煦暖阳,轻柔云彩般包裹温暖着段回峰脆弱的心。
日日对着这样一个人,若说没有想法,他着实不信。
向境急急辩解:“向境只能证明自己,要如何……”
“那就证明你自己。”
宫人即将退下,封越正了正向境的位置,确保他坐稳,顺势在他唇上轻啄,宛如亲密无间的恋人。
冬日阳光并不温暖,却格外晃眼,透过窗纸,白茫茫一片,轻易刺伤了眼。
“今日宴请羲太子,本意是为赔罪。半月前带走了羲太子身边侍从,还未来得及告知一声,实在唐突。”
你也知道唐突,你还知道唐突!这些日子他食不知味,夜不成寐,统统拜封越所赐!
这些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他也只有自己想想。
“陛下言重了。区区侍从,小王还能舍不得吗?质馆守卫伶俐,早已说与小王是陛下的意思。”
“向境,你说呢?”
证明自己……
向境扬头看了看封越,忽然笑了:“向境身心都是陛下的,哪里还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向境一心牵在陛下身上,更是无暇想别人了。”
“陛下既为我设宴,我便好好辞一辞羲国殿下,也算有始有终,陛下以为呢?”
向境果真起身行至段回峰桌前,端着一盏茶,发饰垂下银链珠子,随他动作叮当作响,腰间环佩轻撞,声音含笑,如水入清泉,悦耳动听。
“今日拜别,属下以茶代酒,愿殿下岁岁安康。”
段回峰能明白吗?明白他是迫不得已,明白他心如磐石无转移?
“好。”
段回峰也不含糊,端着酒略作停顿应下,一饮而尽,面上并无异样。
大殿中央,琴女低眉敛目,不闻宴上风波,只专心抚琴。
鸣琴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素手纤纤,琴弦来回拨弄,轻拢慢捻,曲调悠扬,如玉珠落盘,芙蓉泣露,和着几人闲话,与酒杯碰撞桌案的沉闷声响。
封越揽着向境与段回峰闲话,看似无意,却时不时提一嘴向家,问一句羲国。
“听闻向城生性急躁,也不知他困在府中,是否还如从前一般。”
段回峰神情落寞,转着酒杯颇显伤心:“向垣来时,曾提过一句,自羲国内乱,忠心被疑,城兄便一直失意,对许多事都不上心了。”
“向境,你觉得呢?”
他闻言不解,仰头疑惑:“什么?”
“向城失意,对什么都不上心,若见了你……”
向境手一抖,原要献给封越的酒杯摔在地上,清冽甘酒尽数隐入衣裳,消失不见,加重了纹样颜色。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封越反手掐着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那双眼里的惊惧无所遁形,正好暴露在段回峰的视野中。
“你弄脏的,可是龙袍。”
瞳孔倏然放大。
恰在此时封越松了手,向境无力摔在地上,满心以为大难临头。
“回你自己殿里去,好好准备,朕今晚还去你那里。”
向境愣了愣,脸色微红,谢了封越不杀之恩才发现本就酸软的腿已根本站不起来,被拂衣扶着退下。
渃水,平昌侯府。
沈合欢卸了钗环,想起今日与宜衡说话,情绪低落,遣退侍女后随手捡起一支发簪敲敲妆奁,一个人影闪至身后。
“姑娘有何吩咐?”
“云景,你杀过人吗?”
“回姑娘,杀过。”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合欢沉寂一瞬:“为什么?”
“属下忘了,只记得是闻生大人的吩咐。”
他是负责向垣安全的暗卫,第一次陪向垣出门遇上追杀,向垣不准闻生伤人,遂放走了他们。但私底下,闻生还是让他和风燃把那些人解决掉了。
他记得,只是他更记得自己是谁的人,哪怕沈合欢已经投诚向垣,也不需知道多余的事。
“你害怕吗?”
“不怕。”
“……可是我怕。”沈合欢一面摘耳坠,一面与他说话。与其说说话,不如说是倾诉或是自言自语,云景木讷得很,她不问,不会多说一个字。
“三公子为何要让我和宜衡公主说那些话?他明明救了向境,却又想害死向境,会不会有一天,他让我去杀人?”
自从跟了向垣,沈合欢逐渐接手侯府府大小事宜,悄悄置办下不少田地商铺,从渃水到平城皆有涉足,既有了后盾,不怕沈轩泽找麻烦,又可秘密帮向垣传递消息。
而表面上,她只是平昌侯府不曾出门的千金小姐,借沈轩泽搭上了余跃从,渐渐又与宜衡交好。
这其中,都少不了向垣指点。
别人看他是涉世未深,天真良善。沈合欢却知道那副皮囊之下藏着多少百转千回的心思,所有人都是他手心棋子,任他驱使。
如今,向垣终于开始让她做事了。
“姑娘宽心,向境不会死的。”
沈合欢将信将疑:“是吗?”
可那些话说出去,宜衡不可能不当真,向境怎会不受欺?还是说向垣看不过向境如今作风,不便插手皇宫,于是想借刀杀人?
云景解释道:“属下虽杀过人,可那都是闻生大人的命令,公子医者仁心,从未动过伤人的念头。”
这是实话。
向垣自小学医,心思纯善,即便是被追杀行刺,也只是让他们简单教训教训,劝告刺客别再接他的任务就放人了。甚至有时他们下手没轻重了,向垣还会让闻生给刺客包扎伤口。
然而闻生不似他心善。
瞒着向垣,闻生暗地里不知杀过多少人,有时让他们做,有时亲自动手,凡是对向垣不利的人,统统死在了他的剑下。
“云景,若我不想继续……”
“姑娘慎言!”
云景难得有这急切的时候,沈合欢一时也无暇在意他的语气如何。
“公子不会伤人,更不会亏待人,姑娘还是安心做事,莫忘了沈轩泽的下场。”
“倘若闻生要你杀了我呢?”
“……”
她轻声催促:“云景?”
低眉垂首的人迅速眨了两下眼睛,没有生气的木刻在此刻有了灵魂,乌黑眼眸凝视某处,轻吐气息,赌气一般。
“姑娘明知故问。”
他是向垣的人,无时无刻不为向垣考虑,留在沈合欢身边不止协助,还有监视。若是沈合欢有了异心,他自然要上报给向垣知晓,若是闻生要他动手,他自然……不能拒绝。
沈合欢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怎样愚蠢的问题,自顾自梳拢青丝,不再言语。
“姑娘别多想了,公子不会要您做那种事的,早些歇息罢。”
他见四下无人,沈合欢的粉黛胭脂还残留在面上,素颜半遮半露,旁边水盆冒着热气,巾帕摆在托盘上无人动过。
他服侍过向垣,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头一次殷勤地给她绞了脸帕擦脸,沈合欢却全然无心理会,草草了事,看也不看停在身前的手,径直丢回水盆。
四散的水花溅到云景身上,他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沈合欢,看她要就寝,只好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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