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境和沈轩泽一走,雅间只剩了悠然品茗的向垣和抱着琵琶不知所措的沈合欢。
他心情甚好。
原以为要闲坐半天等闻生回来,沈轩泽主动送人解闷,这姑娘看着不像自愿的,兴许能诈出些有意思的东西,让侯府变天也未可知。
他自有盘算,沈合欢却不知,只当方才无事发生,按原计划,声音放软,柔而不媚:“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美人在侧,还听什么曲?”
语气与沈轩泽在时截然不同,轻佻玩笑,风流浪荡,沈合欢拿不准他是何脾气,强笑道:“公子说笑了。”
“说笑?”向垣讶然,眉头一皱,折扇重重一敲,显出几分不耐来,“沈轩泽把你送来,你还不明白?莫非你能弹得比天香阁的头牌还好?”
沈合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拨弄琴弦的手尴尬停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她一个侯府小姐,弹好弹坏都只是打发时间的闲趣,怎能与那借琵琶傍身立命的妓子相较?何况来时,沈轩泽只说要哄得他高兴,弹一曲琵琶即可,岂知向垣并不好糊弄。
若要听琵琶,请谁不好,还需送自己妹妹过来?向垣不动声色打量沈合欢的反应,想是琵琶里另有玄机。
“沈姑娘身在侯府,已是他人难以奢望的了,更高的枝,反而更险。”
沈合欢道:“民女不愿作流水。”
搏一搏,兴许就能打破眼前的天地。
外面说书的先生正说到精彩处,一声叫好,掌声雷动,纵有窗子隔着,也听得真切。
“这不是真话。”
他忆起方才沈轩泽的神情,装出来的恐惧,还有一丝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他手里捏着什么把柄,让你不得不赌一把?我想想……比如,你不是沈合欢。”
直到这时,沈合欢才真的慌了神,眼神躲闪,脸色彻底白了。
“沈姑娘,向家与侯府都不如你想的那般好,既当其位,必承其重。纵有泼天富贵,底下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沈轩泽选了你,自有你的过人之处,值得一赌。可他有没有说过,就算我强要了你,在这里就地正法,露水情缘,他也不敢说我半个字?”
向垣缓缓吐出一口气,慵懒撩开眼帘,目光幽深:“你对向家,向家的权势,一无所知。”
她忽然明白了。
沈轩泽将她丢进他都摸不清的深潭,用她来测潭水究竟多深多险。他就是送她来赴死的,若能得到些什么自然是好,得不到,就舍弃她。她若想活下去,只能求向垣。
她的确也还不想死。
“求公子庇护,我愿当牛做马,报公子恩情。”
他摇摇头,说道:“说了半天闲话,茶都凉了。”
沈合欢立刻起身,将剩余的茶倒进香炉,重新斟了一盏,双手奉上。
闭目养神的公子没有立刻去取,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沈合欢还端着。
向垣不急不慢抿一口茶,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朝她伸出手。
向垣的手生得好看,白净修长,甚是养眼。然她亦清楚,愈美的事物愈危险,这副皮囊下,是沈轩泽比不了的百转心肠。
沈合欢迟疑着搭上,被他一把拉至身前,倾身耳语,对上沈合欢慌乱的眼睛,如惑人鬼魅,教人心甘情愿献出心去:“那么,你的命从此便是我的了。你乖乖听话,我保你一世荣华,你若敢生二心,自有人教你付出代价。”
沈合欢略一定神。
她现在已是无路可退,沈轩泽不仁,由不得她再讲义气。
“公子猜的不错。我本名云岚,沈合欢不到周岁便夭折,我与她年岁相仿,沈侯来寻人,便顶替了她。琵琶技艺是一位师父传授的,师姐又授以制香。二者相辅,可乱人心神,问出许多真话。”
“他让你来问什么?”
“向家的目的,救人还是复国。”
面上浮现怒气,吐息也变得沉重:“他果然还和封越有联系。”
向垣缓了片刻,不紧不慢道:“我喜欢有野心的人,然他野心太大了,既攀着向家的权势,又想要天家的富贵。姑娘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沈合欢只是听着,没有应答,向垣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直接抛出诱惑。
“我不喜欢世族宅斗,不过我可以帮你。”
帮她?沈合欢仰起头,怯懦的目光下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会再来旸国,你最好拿出点成绩来。若本公子满意,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侯府千金。”
折扇倒转,扇柄抵在窗棂,敲了三声,门外一人应声进来。
他随意道:“云景,今日起我将你指派给沈姑娘,日后奉她为主,不可违抗。”
向垣轻描淡写地嘱咐,仿佛他只是,也确实是在送出一件好用的工具。
“有事让他去办,他若丢了性命,是他自己无能,你只需修书一封送到平城方临书院,我自会另派一人过来。”
“云景……”
听她低声念着名字,忽然想起她刚刚说自己原来唤作云岚,提点道:“暗卫的名字不过是代号,你不喜欢,换一个就是。”
睡前,段回峰坐在桌前,任向境除下发冠,将束了一天的发丝散开,长发如墨披在背上,厚实的木梳自上而下,发丝都染上沉水香。
在他身边久了,闻到这个味道总是莫名心安。
“殿下,早些就寝吧。”
他睁开眼睛,桌角的火苗跳动着。
感受到他的情绪,向境抬眸又垂下:“殿下有心事?”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叹息。
“是为着明日赴约的事?”
段回峰烦躁道:“知道你还问什么。”
后半日里,封翼使人送了口信,约他明日晚间玩乐。其实还是拿他取乐,让他陪玩,段回峰惹不起,时常躲着他,结果他竟找到质馆来。尤其这一年,羲国内乱,约他的次数愈发频繁,前几日还能推向垣出去,躲上一躲,现在又被盯上。
“殿下,您看,这株竹子又发了两枝芽,想来这两日会有好事呢。”
他捧过桌上盆栽,半跪在段回峰身前,几株紫竹长势正旺,侧节伸出一两枝翠绿的新芽,紫色竹竿隐在绿叶之中,叶子上下浮动,烛光映照下变了颜色,落在墙上如隔雾看画,有水流动,更是别有意境。
指腹带着薄茧,捻过一片修长竹叶。
“买它做什么,后院又不是没有。在这里,月例微薄,你也该多想想自己。”
虽不是紫竹,所幸他也不奢求太多。
那天他正为羲国内乱愁眉不展,忧心难安,在后院闷坐许久,一回来就见书房案上摆了这盆紫竹,像是初来乍到不适应,颤颤巍巍摇着枝叶,细长的竹叶遮着紫色竹竿,时隐时现。
问过才知,是向境托沈轩泽的商队捎回来的,想添些生气颜色,闲情雅趣,换换注意力。
既然有心,他也不愿辜负,吩咐放在寝室,好时时见着,免得心情郁结。只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心情,不想去应付封翼。
向境歪头笑着:“这哪里一样?买它来,哄殿下开心的。属下还盼着它能保殿下紫气东来,福运连连呢。”
其实向境并不精通这些,他的生活离这些东西很远,大多都是从前看向垣素日行径看来的,什么凭栏赏雨,游园品茗,烹雪敲竹,尽是闲雅之趣。他想,兴许段回峰也会喜欢的。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奉承讨巧的话是从向境嘴里说出来的。
他说的每句话都不像骗人。
段回峰开始觉得紫竹发芽确是好意头,脸上有了些笑:“若能保福运连连,也不用你在这里,好生养着它就是了。”
“倒是属下自作自受了,殿下舍不得也不成,明日我就砸了它,道是……碎碎平安,也是同样的好意头。”
好容易哄得段回峰笑了,向境才说到正事:“荣安偶尔还咳嗽,明日,我陪殿下去罢。”
上次被封翼叫出去,荣安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被封翼当场责罚,打得两天没下床。向境怕封翼记仇,又怕他觉得荣安打不死,好欺压,不肯再让他去,没病也要编两句。
段回峰沉默片刻:“……好。”
总归是受他牵连,以为向境怕他担心,故意往轻了说。他不愿荣安被反复折腾,就只能让向境跟着,希望明日能安生些,早早熬过去。
看他情绪又低落了,向境也不好再说什么,劝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室内暗下来,只有帘帐外燃着两支蜡烛,忽明忽暗。
段回峰就寝时,不喜太亮,是以向境熄了内室烛火,他靠在一侧,拢着棉被,在微弱的光亮中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呆了。
自从常安离开,他整日里盘算质馆大大小小的事,想着段回峰,没有时间发呆。只是现在,他睡不着,就听着段回峰浅浅的呼吸发呆——也许是累了,他入睡的极快,手腕露出帷帐也没感觉。
向境没敢动他,只用帷帐遮了遮。
羲国乱了又平,向垣来了又去,段回峰心事愈发重了,封翼找事越来越频繁,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还有多久?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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