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向境呈上那封向垣趁挥袖塞入他怀中的密信,段回峰才知,段焱并无谋反之心,只因劝谏,被芊柔记恨下毒,伤及根本,药石无医,干脆设计一死让向城回京,解了向城的禁足,李泊的流放,还意外抓住了段敬不臣的把柄。
段回峰轻笑:“向境,你猜,三皇伯是否甘心?”
向城会谋害段焱吗?他不能出辰山,难道是向垣的手笔?还是段敬等不及,借芊柔之手给段焱下毒,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向城?
然是真是假都已死无对证,是否甘心任由后人评说。
向境不知如何回答,所幸段回峰也没真的在问。
一时之间,只有风过树叶的声音。
良久,一声长叹。
“孤本不该期望什么。”
不该期望权势滔天的向家会放过任何一个棋子的价值,不该期望向垣能一世纯洁,不染俗世污秽,不该期望能远离这些纷争。
他以为要先应付的是羲国贫弱的现状,如今才知他要应付的是无常变幻和诸多的等不及。
封越等不及吞并羲国,壮大国力;向家等不及解禁回京,应付祸乱;心有不臣者等不及谋反篡位,赤诚忠心者等不及富国强兵。
他们都等不及。
段回峰也等不及,可他处处受限,再等不及也只能等。
任世事无常,人心难料,局势如何动荡他都只能看着,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
还有沈轩泽提到的向家军……
依段业的多疑,向城私藏军队,是谋反前兆,就算容他留在平城,也会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段回峰的脑中突然出现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
谁能保证向城不会反?
向天漠已经死了,向城所做的一切要以保向家为前提,若段业真的要以谋反之罪株连九族,谁能保证向城不会将错就错,真的反?
向城与他不如向垣亲近,而向垣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子,就算有心帮他,也无力阻拦。在大事面前,还会有人纵容他吗?
他背身站在书架前,形影落寞,那纸书信静静躺在桌上,向垣的字迹冰冷森寒。
又是沉默,好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沉默。
向境张了几次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已至此,殿下还是想想日后。”
日后?他连现在都想不明白,谈何日后?
段回峰忽然道:“你的想法呢?”
向境道:“属下不敢妄言。”
“无妨,你只当孤与你闲谈,随意说说,不怪罪你。”
“殿下,您不能确定是否是三公子谋害了裕王爷,不能确定被将军斩杀的人是否死有余辜,亦不能确定这件事出自谁手,它带来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也许这伤了君臣和气,也许替羲国除去祸害,也许会带来未知的结果,影响未来走向,这些都不可预知。
“您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向家不会背叛。哪怕自顾不暇,也一定会抽出手来帮您,不然我也不会来到您的身边。”
“所以,属下看来,您实在无需担心什么。”
只要做他想做的,对了皆大欢喜,错了自有人给他收拾残局。
向家不会背叛吗?
向城千里救驾,若为自己,大可推段敬上位,从龙之功,荣耀加身,而不是被押入诏狱,命悬一线。既不会背叛段业,就更不会背叛他了。
他逐渐明白了向家存在的意义。
他第一次骑马,是向城带他去的。
年仅六岁的段回峰坐在马上,十五岁的向城已经初具向天漠的气魄,看他选中那匹难以驯服的马也没有多言,而是紧紧牵着缰绳,帮着段回峰一点点学会骑马。
向城还闲的时候,时常陪他练武,一招一式,都是向家的功夫。
后来就是向垣,十二岁进宫做伴读,与其说伴读,不过就是一同生活,培养感情。
他观望父皇与向天漠向天鸿相处,又看看自己与向城向垣,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叫宿命。
后来,向天鸿劝他不成自尽,向天漠抗旨死在战场,向城被迫挑起重担,父皇依旧不知悔改。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向城向垣。
如果他像父皇那样,是不是他们也会死?且死得毫无意义。
那他们呢?会在自己身上看到父辈的影子吗?会在效忠的同时给自己留下后路吗?还是说明知前方深渊万丈,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为着那一点长大的情分,他们不相信段回峰会变成下一个段业,就像他们相信父皇只是一时糊涂。有那一点点的感情维系,段回峰就不怕不能夙愿得偿。
不论是信任还是利用,他有向家。
向家不会背叛。
段回峰回过身,手扶在椅背上:“向境,你总能让孤意外。”
向境道:“属下拙见,殿下当笑话听罢。”
向境还是那样,浅浅笑着,不为任何话所动,他就一直站在那里,守着段回峰。
段回峰心中一动。
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了。
“向境,你的心思,很不像一个庶子能有的心思。”
“殿下说笑了,属下当不起如此夸奖。”
他没见过向家庶子吗?有几个能如向境这般?一个自小长在烟花柳巷,十几岁才接回向府的孩子……
他是没见过向境,但他更没见过二公子。
当初先祖的规矩,赋予向氏嫡次子无上权力,特设一职辅佐太子。
历代太子伴读都是二公子,为的就是养成默契,将来一同治国。
段回峰的伴读却是向垣。
莫非……
他握着毛笔思索,迟迟不动手,笔尖抵在纸面,任墨汁在纸上晕染。
旸国皇宫,勤政殿。
封越坐在桌后,桌面上摆着的正是向垣进献的药瓶,瓶身随着烛火跳动。
封翼担忧道:“父皇,你怎么确定这个药是真的?万一向垣是诓人的呢?”
“朕自有办法。”
他曾见过白衣,也吃过白衣的药,后来任太医如何仿制也不成,总是差上一点。而向垣所呈的药,颜色气味都与记忆中的药分毫不差。他知道向垣未能继承白衣全部医术,凭他是仿不出来的。
看他如此笃定,封翼也不多问了,回忆今日向垣的态度,既出气又疑惑:“他从前不是谁的规矩也不放眼里?竟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一天。”
“他畏惧的不是朕,是段业。向垣再放肆,自家祖训还是要守的。何况向城的事,有救驾的名头,也不能大做文章,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罢了。”
封翼不解:“父皇,这种时候,难道不是二公子更有说服力?为何二公子不求段业,却要让向垣来求我们?”
封越一怔,意识到他忽略的问题:从来只知二公子威名,却无人见其真容。莫非……当代二公子早夭,为防别人动歪心思,故设虚位?所以向垣时常出来游荡搞事,背靠向家耀武扬威,让人以为他有恃无恐,坐实二公子的名头。
如今向城出事,向垣关心则乱,顾不上被发现的风险赶来求他相助,更暴露了其实向家只有他们两个人硬撑了,虽有威势,却已不足为患,无力替段氏夺回江山,只余自保之力。所以向城当初才会选择朝堂隐退,举族避世。
他被先入为主地带入了向家如今是有二公子的情况,可若是压根儿没这个人呢?
然他无需去测,他救了向城,向垣自然会来正式拜会,到时只需一试,将他扣押下来,向城不得出府,自然只有二公子能来要人。
封翼道:“父皇,芊柔死了,日后该当如何?”
封越道:“芊柔已经没有价值了,死便死了。向城是个死脑筋,有他护着段业,不怕将来拿不下羲国。”
那时他不知向城会冒死救驾,才与段敬合作,如今倒庆幸事情不成,依着段敬的野心,岂不是作茧自缚,引狼入室,吞并羲国遥遥无期?既然段业稳坐皇位,又收了向城的兵权,他就大可放心,先处置了段回峰,等段业自己来讨说法便是。他若不来,自己就把罪责推给段回峰,随意寻个由头出兵,毕竟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至于向家,趁时间探探心思,若能收为己用自然好,若不能……
“王升,传萧裕之,余庆冉觐见。”
封翼激动起身:“父皇,您终于要动手了吗?”
他猜到了?
封越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不错,你得空多去军营转转,视察军情。”
他应下,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那向家……”
“若羲国失守,他们还可以退居辰山。辰山固若金汤,不到万不得己,不要妄动,先拿下羲国要紧。”
“是,儿臣明白。”
然他略一思索,还是不明白。发现封越心情甚好,小心道:“父皇,虽然段业现在只有段回峰一个儿子,难保日后……”
封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段业只会有段回峰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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