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瓯金
超小超大

明明如旧

十六

树影摇曳在月华之中。

隐春无声的立在帷帐的重重深影后,垂着脸庞,姣好面容映在手里托盘上的白瓷杯中,只看见一双因吃惊和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眸,在吹在瓷杯面上的潮气里慢慢模糊。

窗边的小几旁对坐两人。

楚献容没了往日在宫里的闲散素净,难得着华服盛装,妆容精致厚重,珠翠琳琅端雅,通身雍容终于遮去过分明妍招摇的眉眼,有了国母的仪态。

难得盛妆饰玉,竟是对着另一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着锦白鹤纹长衣,侧颜俊秀清致,镀上一层月华清辉,弯着眼角浅含三分笑意,远隔云端般的凉衬着一身温雅的气度,不问俗务般的出尘。

“……计划有变,诸多事宜尚且备不完善,不宜轻率行事。”

白衣广袖的谪仙人声音亦是不疾不徐的缓,吐出的声气儿里似都蕴着情意,“你知我谨慎,不愿涉险,又怕你不悦,特来告知。”

楚献容撑着下颔,没什么神情,隐春隔着薄纱去望,月光在她侧脸落下镀光,打上釉色,犹如玉石质感的瓷偶。

“……深宫寂寞,”江裕偏头看她满身华贵雍容,与记忆里妍丽明媚的少女相去甚远,觉得好笑,仔细想来又觉得怜惜,眉眼稍柔含笑,“你今日这身裙装隆盛,这幅头面颜色太轻,压不住你的好颜色。”

他抬袖揽住她腰身,将两支润着珠玉光泽的长簪插进她发髻中,长指轻轻勾勾坠下的流苏,楚献容好似终于回过神来,弯着眉眼去取妆匣上的铜镜,应得欣悦:“长安为我挑得钗环哪有不合意的?”

少女说罢,翘着脚倚坐在四角圆凳上,迫不及待的拨弄着妆匣上的繁复花纹,“咔嗒”一声打开,勾出一盒口脂,尾指挑了些点在眼尾,晕开鲜丽绯色。

楚献容面上盈着娇稚的笑,眼眸清浅一扫铜镜中映出男子的神色微顿,眼眸遮住暗色,慢条斯理的取了雪白绣帕抹去浓重脂粉,将金箔花钿贴在眉心,回首问他:“漂亮么?”

江裕向前两步,稍稍俯身垂首,修长手指搭在她单薄肩头,“容容自然是最好看的。”

镜子里的少女正值华年,艳若桃李的姝色,依稀仍是去年灯会上,少女被扯着袖角踉踉跄跄,裙摆飘扬而起,眉目映在阑珊灯火中,自为熙攘中一道明丽景色。

两人姿态亲昵自然,隐春连呼吸都放轻,指尖僵直着阵阵发寒,神思亦是渐渐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隐春只隐隐听得一句:“……已是四更残夜,我该回府了。”

男子温淡好听的声音渐近,隐春勉力平静下来,垂手肃立。

一片雪色逶迤的袍角离近,停下时伴着温醇清淡的雪松香气。

隐春将脸垂得更低,平淡无波模样,开口:“奴婢为娘娘守夜。”

只将颤抖的尾音规规矩矩压进舌下。

雪色袍角停留一瞬便抬步离开。

“进来。”独留殿中的女子开口,话音间仍带着隐春熟悉的婉转起伏,隐春绕开帘幔进殿,浓郁的安神夜香掩去了残存的雪松味儿,她放好手中托盘,稳稳当当跪下去:“奴婢知罪。”

“你知什么罪?有罪的原该是本宫才对。”楚献容勾着尾音轻笑,用雪白巾帕擦净了面上脂粉,“你服侍本宫已有两年之久,本宫自是信你。”

隐春还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却只听她扔下什么东西,“珰啷”一声滚落,楚献容含着嗤笑的声音高高在上,“……近日京城时兴的样式,称得上什么贵重心意?”

隐春恭敬起身,褪下楚献容身上的华贵宫裙,惊愕的看见她内里一袭霜色长裙,纤弱娉婷的柔弱姿态。

隐春抬眸,只见楚献容轻轻抚过她眉眼,神情恍惚惆怅,说出的话却令她瑟缩一下:“我本来是要为裕王服素奠祭呢……只是可惜了,他不相信我。”

少女在灯罩下浅笑嫣然,素衣白裙,天真烂漫的灵秀模样,惟有一双眼眸蕴着碎冰,望人时湾着浓色春光,藏起了这山河万里凛冬雪下的春景,只待暖风过,露出明丽和暖融。

到底是不一样呢。

隐春端起托盘,站在原处看她蹬下绣鞋,在软绵丝被中满意的喟叹一声,随后掀开灯罩吹灭了烛火,躬身退出殿门。

夜半的寒风噙着凉意散入衣襟,黏腻冰凉的汗干在手心,抬手摸摸耳尖,滚烫的温度尚且未消去。

十七

历代帝王处理政务的潜龙殿后一处占地极广的花房,几经修葺,如今江焕登基,那独栋的阁楼散去了原先的花团锦簇,重钉了匾额,是圣上亲笔,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太上问仙。

连求道都省去了,可见这名起得真是张狂至极。

阁楼的一楼里烟熏火燎,楚献容不耐的蹙眉,淡着神色颔首,算是应过那些天师的跪拜,掩着口鼻绕过丹炉,匆匆上了二楼。

二楼敞着明亮的阳光,清淡温和的香散去身后的呛鼻烟味,她又行两步,绕过多宝阁,便看见一身月白长衣的江焕支颐倚在窗边,散着墨发,过分昳丽的眉眼淌下阳光明灿。

江焕的容色,从来不是由锦衣衬起来的。

少年衣着素淡,微扬着漂亮眼眸看楚献容,里面映出少女穿鲜亮宫裙的身影,没忍住微弯了眉目浅笑,招手唤声容容,“怎么来这儿了呀,烟熏火燎的,多不干净。”

楚献容只一眼便看出他为何一反常态换了身素净衣裳。

心下好笑,迈着轻盈步伐走过去,坐在少年身侧,悠悠勾起江焕耳边碎发,指尖轻轻抵在他唇畔,吐字吐得慢条斯理,却带着点儿刻意的轻快:“下月初九,长安会逼宫,你待如何?”

身侧靠着的少年微僵,只顿了一顿,便垂眼,“我疏于政务,惰于朝堂,自登基以来足有数月不曾上朝面臣,亦无大建树,本就做不好这皇帝……裕王素来有圣贤遗风,是天下皆认可的君子,他若上位,书生无不推崇,想必可以招揽天下贤才,假以时日,必将举朝清廉,百姓和乐。”

“我和乐而不为呢?”

楚献容眨眨眼,指尖抹去眼尾一点晶莹,仍盈盈的弯唇笑,“这样呀,逼宫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呢,长安是清正君子,哪能因为这个丢掉天下人的推崇。”

“不如这样,你下诏书禅位于他吧。”

江焕一怔,本能抬眼看她,见她依旧眉眼含笑,似乎方才只说了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便收回目光,情绪沉沉压进眼底,睫羽微垂,只轻轻嗯一声。

少年本就白衣素带,不言不语垂了眸子,眼尾浅浅扯出一道弧度,秾丽精致的面容单薄几分,被那明灿日光折映着,无端含了沉默的委屈意味。

楚献容抿着唇角笑,仰脸去吻他眼尾。

“雁回,你怎么这么好骗呀。”

少女着华贵繁复绸裙,珠玉琳琅饰在裙摆,一副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样倚在衣着寡淡的少年怀里,乍一看似乎云端檐下,再疏远不过的距离,再近些认真望去。

才恍然。

两人气势皆盛,素衣掩不去贵气,华裳亦压不下天生的好颜色,他们本就该是同一天地间的,任谁都不能说出半分不恰当之处的亲昵自然。

“我是说,你在初九那日要去上朝,说你已得仙人青睐,不日将会去蓬莱山学习仙法……”楚献容漫不经心的编着,“然后提早拟下诏书交给御前侍奉的人,领一众大臣在太平殿前等候,宫门大开。”

“待到江裕率军打着正义旗号闯进八十一道宫门,再命那人念诏书。”

她勾缠着发,自顾自的笑出了声:“想必,那场面一定很好看。”

江焕偏脸看她,眼里生了熠熠明亮的光。

楚献容挽起漂亮眉眼,“你要相信我呀,我那日同你说过的,我最喜欢雁回了。”

“还有,”她指尖轻轻挑起他袖角,眼波潋滟着含光,“你最好看。”

不怪他不敢信。

只怪那日天色太好,良辰美景在前,明丽少年温柔的低眉说着情话,春光和煦清扬,连风都是软的,她踮脚伏在江焕耳边说出的动听言语,饶是无情自也动人,连她自己都不知究竟是自随心意,亦或是情景相融下的情不自禁。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最喜欢雁回啦。”

那日杏花落满檐,恰是正正好。

十八

初八。

月亮掩在云间,淡淡露了抹光影,春末夏初的天儿已有几分适宜的温度,毯子裹在身上捂住了热气,令人睡不安稳。

楚献容轻轻”唔”一声,闷燥得喘不过气来,掀开眼皮。

窗前留了盏闪闪烁烁的烛火,绵白的烛芯被刻意剪短,洒下的光昏暗。

宝蓝色华服的少年懒散的撑着脸坐在窗前案几前,握着玉白的毛笔,睫羽上流转着华光,昳丽眉眼微垂,嫣红唇瓣却紧紧抿起,扯出一线白。

……他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楚献容揉了揉因为睡得太久而微烫的面颊,抬手掀开毯子,赤足走下软塌,寝裙的裙角上也用银丝绣了大片大片的芍药,勾连着盛开在微光里,流光溢彩的惊艳。

她故意将步子压得轻,折腰将面颊贴在少年颊旁,果不其然泛着凉意,舒缓了她尚有些迷糊混沌的神识。

楚献容低眸,“……雁回。”

宣纸上画着她看不大懂的路线,沿途是线条清晰流畅的山水建筑,只草草起了形,偶尔用极细的朱笔在某一片山水光景下重重描了线,却又用清水扫过,朱与墨都连在一处,前朝极兴的意象画般,模糊晕染开去,线条并不怎么杂乱,却让人轻而易举看得出作画人心里的繁杂。

少年怔了怔。

润玉般的手指也染了霜似的微凉,轻轻拢着她发烫的面颊,“怎么这么热?”

“兴许是天儿暖和了。”楚献容不甚在意的弯唇,纤长指尖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墨道划过,心里约摸有了数,“我听说这里的米酒不错,醇厚香浓……这里的种了许许多多的桃树……这儿有一座菩萨庙,据说里面的菩萨像刻画得十分生动……还有这儿啊,青娘当年就嫁去了皖州军堡里,她夫家似是姓周,大姓儿呢……”

一一道来,说到最后少女眨眨眼,难得染上几分苦恼,偏过头看江焕,纤柔腰肢早不堪其重伏在他肩背,眼尾晕着浅浅绯红,“怎么办啊,我都想去呢。”

江焕笑开,眸光中隐隐泛了水色。

他牵着她指尖转在那副江山图上,依旧是清风朗月尾音扬起的张扬少年音,“我早想看看锦绣江山的光景了,急什么,光阴漫漫几十余载,总归走得完的。”

“若是千金都散尽呢?”

“那有什么。”江焕勾着唇笑得开怀,“我前些年不知听谁说过,新晋的探花郎只一副画的润笔费足有三千两。”

“然后呢?”

“我就去试了呀,似乎也不怎么难,一副润笔我可拿的到五千两。”

烛光被入户凉风吹得跳跃一下,慢慢明亮起来,雪白墙壁上的影子亲昵相依,絮絮低语消散在晚风里。

“够养我家容容了。”

两人衣角缠绵着不曾分开,江焕若有所感地偏头看眼那深浓影子,不经意的。

浅浅弯了眼眸。

十九

“你怎知是初九?”

“他只说是这月,然而定然耐不到月末,必回在月初寻一个吉日,得个好兆头为求事成……况且他奉为上宾的那位天师,是我的暗桩呀。”

“……那初九,当真是吉日?”

“哎呀,雁回知我甚深。初九日,双星芒刺天际,泛红光,是为诸事不顺,大不吉呀。”

天边刚泛薄青,玄底绣以龙饰暗纹的道袍穿于年轻帝王的身上,修长白皙的指抵在上唇,面色极淡,墨发松松散在肩背,额间竖生一道浅浅红痕,竟有三分飘然若入云端之感。

已到的大臣们面面相觑,这可是这半年来,这位沉迷问道的帝王头次上朝。

平日里向来都是在殿中闲聊片刻,待晨光微熹便各自登车回府了。

天边一点点亮起来,江焕见朝臣已全,只江裕如她所料并未上朝,淡声:“长安何在?”

队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的迈步而出,恭敬叩首回礼:“回陛下,裕王正沐休在家。”

他颔首,见这位历经三朝变迁的老臣鹤发苍颜,枯木将朽的年岁上仍衷心为国,敛唇笑了下:“平身吧。”

年少的帝王将音拉得轻而缓,字字分明:“朕昨夜见仙人,念朕心诚,愿传朕仙法,今日渡朕去蓬莱仙山…”他起身,昔日的纤薄少年立在玉阶高台,早生得锋芒毕露,沉稳淡漠。

“今夜放烟花,诸位定要来此观礼啊。”

二十

“娘娘……您这是在,写情笺?”

隐春恭敬侍立在梳妆台旁,眼含隐忧的看着楚献容提笔,在昂贵的巾帛上写下工整漂亮的小楷,“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楚献容淡淡应了声:“是呀。”

白皙纤长的指将那长帛卷好,系上一条极细的月色缎带,捻起那帛卷放进妆匣,连同那些含凤带珠的长簪也一并关进了妆匣里,象征皇后殊荣的一切,都会在今夜后,封藏进这间宫室。

她懒懒仰过身靠在小榻上,“隐春……明日,或者今夜,江裕会来这里,你抱着妆匣给他,就说,说娘娘为未来的正宫娘娘添个礼……记着,别开匣,直接给他就成。”

曾经名动楚京的女子有着最明亮的一双眸,望着人时水光潋滟,妩色天成。

隐春讷讷低头,捧住那妆匣,“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说罢,恭恭敬敬俯首一礼,语气里带着某种恳切祈愿的意味,“奴婢祝娘娘,长乐无恙……万事胜意。”

“承你美意。”

二十一

斜日三分日落时。

马蹄声阵阵似闷雷,训练有素的骑兵披轻甲,从将合的城门里闯入,为首的江裕早换上银甲,坚硬如铁的铠甲折射着灿烂余辉,平日里的温雅郎君骑在马上,是森冷如冰的威严之气。

江裕抿唇,夜风勾勒出一双漂亮的眼,里面含着压抑了许多年的野心,似星火燎原般燃起,连瞳中墨色都深浓几分,阴晦昏沉。

二十二

马车一角挂着风铃,叮叮铛铛的铃声和着车上少女清脆的笑声,飘散在平野。

楚献容穿软青绸裙,裙摆上大片铺展开雪白的梨花,轻薄的浅白纱罩虚虚笼在群外,绣着繁复的暗纹,虽是寻常闺秀的装扮,却于细微处要精细得多。

她梳着妇人发髻。

“容容,这裙子你喜不喜欢?”

“喜欢啊。”

“前两月你偏说这裙子颜色太素,配不上你……这可是十二位顶好的绣娘绣出得成品呢,又怎会入不得你的眼?”

“兴许,是我那日心情不好?”

“今日心情这般好呀?”

“对啊,我如此懂得成人之美,善心定然感天动地呢。”

二十三

天光一寸寸黯淡下来。

九重宫门大开,连侍卫都寥寥,八千私兵军纪再森严,也绝不会行动隐蔽到无人注目的地步,可料想中踏入京城始便早该打响的恶战,却迟迟不见踪影。

马蹄声有些乱了步调,连江裕都扯紧了马缰,迟疑着放缓速度。

他眼里映着太清殿金碧堂皇的殿尖,脊兽螭吻的大嘴擎向天,象征着至上的皇权,天性里的谨慎压抑着奔涌在骨血中的热烈与不管不顾的燥意野心,令他抬了手,最终开口,嗓音沉淡冷静:“恐生变故……”

江焕设请君入瓮之计,欲遣三人探路,为安乐帝业而勇进。

二十四

太清殿前的朝臣已等候多时。

殿门紧闭着无一丝动静,渐渐有急性儿的朝臣站立不住,眼见喧闹起来,从角门后走出一位内宦,面白无须,却是在御前伺候的时日久了,诸位都识得的。

当即便有臣子大声问:“高公公,陛下何在?”

那内宦拱手对蓬莱方向行一礼:“自是随蓬莱仙人求长生之法去了,先帝请诸位来此,是为观新帝登基,邀肱骨之臣来做个见证。”

“还请诸位耐性儿,稍待片刻。”

二十五

有人截下他的话头,振臂高呼:“天意所向我军,此举必成!”

狂呼的浪潮传遍全部上下,原本有几分低迷的士气高涨起来。

江裕蹙起眉头,转过脸去看方才喊出那话的人——赵天师。

那天师年岁已不轻,眼眸里光彩涟涟,情绪激动得近乎落泪,热忱而虔诚的看着江裕:“天时已占,人心所向,定无半分差池……若遣军潜入夺以先机,难保不会在那些史官笔下成了什么令下属赴死的小人!臣如何能令陛下名声沾染半分尘埃啊!”

绝无半分二心可言。

江裕强压下翻腾的慌乱,目光深深凝视着那方殿宇的一角,忽然想起幼时避着众人偷偷抚摸过那椅上的龙头——那个在他父亲每日上朝时指尖摩挲又摩挲过的龙头——被另一道稚嫩且明快的声音打断:“六弟,这样会被人看见的。”

年幼的江裕有些惊惶的回头,在那个晴朗的春日蓦然厌恶起自己这个处处高人一等的哥哥。

却只抿了抿唇,露出一个亲昵的笑:“…我刚刚,只是在想,这真的是纯金么?”

“哥哥,你知道的,金子很难炼成纯……纯粹的金子很少见。”

阳光过于刺眼,惯来谎话说尽的江裕用了两次停顿才磕磕绊绊编出一句不怎么高明的谎言。

然而,立于光明灿烂处的小少年并没有追究,包容的笑了笑,伸出手:“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纯金,但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纯粹的金子。”

“好了,六弟,快下来。”

江裕也很厌恶他的故作宽容与大度,以及他对自己这个最不受宠的幼弟那一点点的怜惜。

只一下。

记忆里分明只有冰冷的温度,可那段记忆似乎镀了一层灿烂金边,令他未来的十几年里都在疯狂痴迷着同一样事物。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马背上的温雅郎君轻轻眯眼,轻轻喊了声“驾”,马蹄声再次响彻这条宽敞的宫道。

二十六

江裕的八千铁骑入最后一道宫门的时刻,天边升起明耀灿烂的烟花。

一众位高权重的大臣们站在阶下,神色惊愕的看着素日里最是与世无争不过的裕王骑在马背,身后背着一张重弓。

殿门前的太监全然不惧,悠悠扯长了声调:“……朕已驾鹤随仙人行至蓬莱一岛,修习仙法……传位于裕王江裕……钦此。”

是他最厌恶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轻飘飘抛下一句天底下最贵重的赏赐。

热血轰然流入眼眶,江裕浑浑噩噩下了马,站定。

所有在场的朝臣都看见这位如谪仙般的君子躬了腰背,俯跪在地上,眼眸分明赤红,字字却都带着诚恳的感激:“臣,谢陛下恩赐。”

就仿若曾经二十多年的人生日日做惯了的伪装,毫无破绽。

到底是,棋差一招。

二十七

西域的景其实并没有什么动人的旖旎风光,更及不上楚京城里缭绕的繁盛景色。

只有西域的人倒还算得上一绝。

妍丽的舞女穿着阔腿的裙裤,小衣上缀满了璀璨的铃铛,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上面戴着两圈花纹精致的金镯。

沉重华美的金镯不碍滞她的舞步,楚献容观望了片刻,褪下狐裘,挽起裙角扎在腰间,又找一旁同样金饰叮当的妇人要了几串铃铛饰品,毫无违和的融入正在欢呼舞动的女人们。

江焕眉眼含着笑,并没有走入人群,环着她脱下的狐裘,瞳里映着少女张扬明丽的脸。

她本就该是这苍茫天穹下最肆意招摇的景致。

那个送给楚献容几件珠宝首饰的西域妇人笑着看着这个被篝火染红半边白玉面的少年。

看得出他并不属于西域。

对他比了几个手势。

——那是你的夫人吗?

江焕弯弯眼角,颔首。

——那你们是私奔而来的夫妻吗?

江焕愣了愣。

那西域妇人有些慌乱的摆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过于突兀了,她听说中原人都很含蓄,兴许会觉得冒犯。

那个陌生的少年轻轻笑开,眉眼昳丽惊艳,用流畅的西域语言告诉她:“是啊,不过是我窃了我家珠宝,随她逃出来的。”

“谁会舍得让这么一枝动人的芍药背离家族,为爱夜奔呢?”

那妇人赞同的点头。

在西域长风,烈焰包围下的少年嗓音轻快明朗,凝望着他的姑娘,唇边笑意盎然。

一如那年长街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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