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夜,我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我的意中人不知道。
八百年来,他浅眠在爱妾蝶书的柔情中,其他女子的爱与恨,苦与乐,胸腔中为他跳动、为他冰冷的心,都只是伤心潭中的月影,破碎得一塌糊涂。
蝶书:“逸疏,现在是几更了?”
邢逸疏:“三更。你身子虚弱,又有了身孕,多休息。”
说话之人是我的丈夫,逸疏。他背对着我坐在床头,紫衫白袍缠绵曳地,一如龙腾谷的千年云雾。他位居太微仙尊,素来性冷寡言,不怒自威,即便是我,也很少看见他眼神柔软的模样。而此刻,他在床边守了蝶书四个时辰,却毫无倦意,声音比哄孩子入睡的父亲还要轻柔。
蝶书:“我可是……要死了……”
蝶书嘴唇苍白地说道。
邢逸疏:“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流苏帐垂下,把帐内、帐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我站在帐外望着他们,手中半个时辰前冒着热气的汤药,都被我端成了凉的。
但我感觉不到烫。毕竟我已失去三感,没了仙元,没了心跳,魂与身子又分了家,闻不到逸疏房内的金蟾啮锁焚香,再也无法为这味道脸红心跳,只能看铜龙漏中玉兰水一滴滴落下,奏起我这一生的倒计时。
蝶书:“逸疏,我不怕死。我真不怕。一个女子活得再久,若是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垂怜,活着也毫无意义……我只担心肚子里的孩子。”
说到此处,蝶书脸颊朝外侧了侧,仿佛在看向帘外的我。
蝶书:“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能怀上你的孩子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唯一的遗憾,便是令你与遥止姐姐有了裂痕。毕竟,她才是你的正室……”
我一边拨弄着汤药,一边浅浅笑了。这话说得颇有水准,我想为她鼓掌三次。
其实,蝶书出身低微,即便没有我的存在,她永远也不可能当正室。可逸疏就是迷恋她。
我也想不通,都说以色待人,色衰而爱驰。我的色还正值巅峰爱就驰了,实在抱歉。为此,我特意问过挚友,说“男子好色”一说,到底靠不靠谱。他说,爱可令一个男人怜惜一个女子至此,宁可不顾三纲五常、背负骂名,也要把最好的给她。
他虽然答非所问,但我知他定是亲身经历,不好揭他伤疤,于是道:“深刻。”
邢逸疏:“莫要再说话了。快休息,我去命人为你熬药。”
与别人对话时顺理成章地跳过我,早已成逸疏的习惯。他转身时手被捉住,蝶书眼中溢满泪水:
蝶书:“我死了以后,除了遥止姐姐,你可以晚一点再爱其他人吗?”
邢逸疏:“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她有一次把脸侧向我的方向,悲哀道:
蝶书:她有一次把脸侧向我的方向,悲哀道:“遥止姐姐可以,她是我此生唯一敬佩的女人。自打我入了九霄殿,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而且没有官人的宠爱,她依旧活得坚强大度,换我是做不到的。我若没了官人,那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说罢又哭了起来。
良久,逸疏才缓缓道:
邢逸疏:“遥止是自由的,她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我脸上还是挂着笑,但碗里的药汤微微颤抖,像煮沸的水一样。
他不是不曾对我动情,不过是把心撤回来给了别人罢了。不必介意,真不必介意。
逸疏背帐而坐,背影漠然而疏远:
邢逸疏:“我不会爱遥止,也不会碰她。”
活了三千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人真能听见心碎的声音,即便这颗心已经寒冷如冰,而且再也不跳了。
我把药碗轻搁在案上,生怕打扰到他们,转身施法,飞出九霄殿。
途经万里星河,踏碎满溪琼瑶,我在龙腾谷中点燃了红莲之火。见火势越烧越旺,莲瓣随着火舌一朵朵落下,我只觉得如释重负。毕竟,我也没有完全输给蝶书,最起码我还是比她狠,爱得比她狠,对自己发狠的程度也比她狠。
我觉得,自己是个真娘们儿。
这时,逸疏的声音自极远处传来:
邢逸疏:“遥止,你疯了吗?”
我诧异地回头,见他正以光影之速追来,吼道:
邢逸疏:“你进去即刻会灰飞烟灭,冲动也该有个度!退后!”
我的思绪中有短暂空白,正想着如何开口,却听他的声音冷静得骇人:
邢逸疏:“慢着,你的仙元去了何处?!”
他倒是提醒了我要紧事。蝶书是凡胎飞升,而他是仙中仙,两人不仅门不当户不对,连寿命也不怎么匹配。奈何他们又爱得如胶似漆,我经常觉得,我这第三者,不,第四者,实在对不起他们。
蝶书的母体承受不住后嗣的负荷,她寿命将尽,我总算想清楚自己该如何选择。我在莲火中煎熬了七七四十九天,忍受身元分离之苦,把仙元交给了信任之人。待我死后,蝶书便能继承我的仙力、寿命与正室之位。
当然,我可不是为了他们能幸福。上界千万年见未曾有过安宁之日,高位仙族之间尔虞我诈,危机四伏,还得防着魔族兴师来伐,逸疏有本事却过于耿直单纯,与沧海神尊曾经的从属关系弊大于利,他须有继承人才行。可凭我跟他的关系,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子嗣。我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仔细回想这一切前因后果,我也不后悔。
生如纸,人如画,落笔难消,既已种因,终当结果,是好是恶,唯有自己承担。
我又看了逸疏一眼。从他不再爱我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奋不顾身奔向我。
我希望他爱的蝶书和孩子能改变他,不要让他那么操劳,为他抚平沉睡时紧皱的眉,多给他快乐,多使他笑。只要他的妻子能做到这些,是不是我,其实无所谓。
我往前踏了一步,红莲火焰如蛇吐芯,把以死的肉身吞噬得干干净净。他赶到我面前时,伸手捞了个空。
最后的意识渐渐浮现,我只觉得飘渺如月影,与他初遇时有些相似
我挥了挥袖袍,抱住胳膊:
裴遥止“逸疏,我活完这辈子,最大的感悟便是不能欠人,一欠人,势必要还的。”
他又悲又怒,神色紧绷至极,却不敢上前触碰我:
邢逸疏:“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裴遥止“我说我恨你!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我千年来最失态的一刻,竟入了他的眼。
他肤色如皓月光,身形如菩提树,声音却低沉到了谷底:
邢逸疏:“遥止,你内心喜欢的人可是……我?”
我眼中盈满泪水,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笑了一笑:
裴遥止“你不是说了吗,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
北落仙子遥止,青春三千六百四十三年。这一生,最后一瞬,我看见的是逸疏震惊的双眼。
可悲的是,即便这一刻,我依旧觉得他清秀出尘,眉目如画,一如昔日摇光山上回眸一笑的少年。如此令人怀念。
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当年他把蝶书带到仙界,与她在寝殿中彻夜缠绵,我同样感受不到愤怒。我洒脱恣意地活了这么久,那还是第一次知道,心痛到极致,会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就只剩了痛。后来的岁月里,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于是渐渐忘记了,曾经我们也相爱过。
你相信这个故事吗?我爱一个人,爱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因为得到了他的爱,我曾认定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任何人都不能跟我比。就是如此任性,就是如此自信。
那年情至深处,我曾对天发誓,要与他白头偕老,共度此生。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搂在怀里说:“不仅此生,要生生世世。”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无条件地相信。他说会生生世世爱我,永远陪在我身边,他不会走,也不会变的。
真是有些遗憾。
后来他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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