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司·陌上尘篇·云青

一抹碧色被微风拂过。少年高举着一张纸，兴冲冲地沿着长阶拾级而上：“哥！悬赏令我领到了，价值千金呢！”

峰顶，凉亭正中的石桌旁，一名青年负手而立，淡然回眸，眼底却透出一种没来由的沉静。

青年面如冠玉，有着与那个少年一般浓密的眉毛，可那双眼睛却总是带着些孤冷。他也着一身青衣，衣摆的云纹色沉如墨——在隐云宗，这是实力强者的标志。

他冷冷地对少年道：“青冥，隐云宗的宗训，你可还记否？”

穆青冥茫然了一瞬，但口中却熟练得几乎是有问必答：“青云隐世，以济苍生。”

“……亏你还记得，嗯？”穆子衿一挑眉毛，回身把悬赏令从穆青冥的手里夺了过来，“好啊，不枉我罚你抄的那一百遍！”

他走近了些，却忽地提高了声音：“我让你去拿悬赏令，不是为了赏金！还有，别总是给我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没有用的细枝末节上——有这功夫不如把剑法练好，省得拿了悬赏令反倒被犯人给杀了！”

他又抬手轻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补充道：“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以后唤我，要叫师兄！”

穆青冥似乎早就习惯了哥哥这样的反应，只是低了头，后退一步，道：“是，师兄。”

穆子衿拿着悬赏令，一反手拍在了石桌上：“青天白日之下，屠杀大半个村庄……林默——呵，看来是该杀。”

“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什么？”

穆青冥低声道：“这个人……明知道自己会被通缉，为什么不往深山老林跑，却要迎着官府，反而混入了都城呢？”

穆子衿摇了摇头：“能做出这种举动的无非两种可能——其一，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故意闯入京城以博名号。其二，则是京城里，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或者必须要见的人。”

穆青冥道：“哥，你觉得，林默属于哪一种呢？”然而一抬头对上穆子衿那近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立刻又改了口，“大师兄。”

“所以这次我才特意选了你。”穆子衿道，“你初入隐云宗，名不见经传，但也有一点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小成就……”

“师兄这意思是……认可我啦？”穆青冥喜道。

穆子衿啧声道：“荒唐。一点小聪明罢了。也就你还能有脸沾沾自喜了。”

“那为什么派我去啊！”穆青冥不满道。

“因为你弱。”

“……”

“还懒！”

两人也站了许久，阳光斜射入凉亭，有些刺眼。穆子衿一拂袖，回身背对着穆青冥：“你放心，他不会提得起兴趣杀你这种弱者的。”

穆青冥嘟囔道：“那谁敢保证……哎哥你等等我！”

“宗有宗训。叫师兄。”

“是——是——，师兄，请您等一下我……”

穆子衿不耐烦地站住了脚，双指依旧抵在太阳穴上：“堂堂男子汉脚底下给我把步子迈开！你是小家碧玉吗？”

穆青冥道：“哦。”

穆子衿道：“今晚收拾收拾就走吧。”

“那……师兄你呢？”

穆青冥一脸渴望地看着穆子衿，好像眨巴眨巴眼就能让哥哥回心转意跟他一起进城去逛似的。

穆子衿眼不见心不乱，遂把眼闭上了，单手扶额：“师父前几日旧疾复发，现在还在疗伤。宗门上下大大小小一堆烂摊子都推给我——别总想着让我去给你擦屁股。”

“哎，是是是，大师兄您最辛苦啦。”穆青冥尴尬地一吐舌头，自顾自飞奔下阶梯，瞬间就跑没了影儿。

只留穆子衿一人，迎着夕阳的光抽出长剑，在隐云峰的峰顶，舞得飒飒生风。

日落月升。剑刃上映着的星和月的银光，一直到子夜时分，才黯淡入了剑鞘。

树后却闪出了一个身影：“师兄，你心乱了。”

穆子衿忽而警惕了一瞬，下意识地将剑横在身前，但很快又放下了戒心：“叶师弟啊……你怎么总这样神出鬼没的？”

叶铉是他二师弟——同时应该也是整个隐云宗除师父外唯一一个能被穆子衿心平气和地以礼相待的人。

“青冥已经收拾好了。”叶铉淡声道，“他在等你。”

“等个头啊……”穆子衿扶着石柱坐了下来，“让他自己走。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

叶铉浅笑道：“你可还真是把‘隐世’做到了极致呢。”

穆子衿一摆手：“不说这些了——师父的情况怎么样？”

叶铉道：“不太好。”

穆子衿闭着眼，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我有感觉。你直说吧。”

“伤口在心脏，只是不知……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叶铉沉声道。

“嗯，我知道了。”穆子衿朝他伸出了手，“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叶铉却没有行动，反而问道：“听闻师兄近日身体抱恙，可是真的？”

穆子衿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疑：“你什么意思？”

“还是不肯说么？”叶铉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师父每次旧伤复发，大师兄你，往往都虚弱得似大病初愈一般。”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明不明显我不知道，但凭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不是痛得难以忍受，你是不可能求别人帮忙的吧？”

穆子衿苦笑道：“呵，都猜得差不多了，还特意来问我？”

“连心引……谁给你下的？”

穆子衿却转移了话题：“你说，若是没有这引子，单凭师父一人强撑——那种程度的伤，他能撑到现在？”

叶铉似乎是被气笑了：“简直胡闹。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扶我回去吧。有我在，师父不会有事的。”

“来到隐云宗之前，我也有学过一点医术，”叶铉伸手拉起他，扶着他一瘸一拐地顺着阶梯下山，“如果需要的话，连心引……我可以试着解。”

穆子衿冷声道：“不需要！”

叶铉立刻低了头不说话。

月色暗沉。

直送到卧房扶着他坐下时，天边的启明星已经开始升高了。

叶铉试探着又开了口：“师兄……我想出山了。”

“这个节骨眼上，连你也要逃避？”

“可我只是想回家看看而已……”

穆子衿喝了口水，冷笑道：“回家？回你那一堆残垣断壁上看一眼，有没有人把它们清理掉，再在空地上建个青楼？”

“……”

叶铉依旧低着头，也不恼，只是脸上常挂着的笑容僵了一下。

穆子衿似乎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过激了，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是师弟任性了。”叶铉退了几步，打开房门告退，“既然大师兄累了，就先休息吧。”

穆子衿只是随手扯了块白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剑。

但他紧闭着双眼，似在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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