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华阴城里住着一个少女。
她是一个调皮的姑娘,爹娘在她出生那一年就得瘟疫去世了,只剩她和奶奶一起生活。
她从小没见过父母,心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悲伤,只是有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和爹娘一起走在街上,会有一点点失落的感觉。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奶奶供不起她上学,她便每天自己游玩,上树摘果,下河抓鱼,无所不能。傍晚的时候带着“斩获”来的战利品回到奶奶的摊位,骄傲地给奶奶展示,就像一个小英雄一样。
“佩玖,你今年都十五了,还是那么孩子气。”奶奶接过她手心里的野果,“今天又去哪了,衣服脏成这样子。”
“今天去了后面的山林,可远的地方呢!”她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那座山很高,像突兀插入云朵的一把刀刃,山间云雾缭绕,苍翠的颜色看起来很神秘。
“以后别去那里了,这么远,出了事奶奶可没法管你呀。”奶奶突然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了,你爹娘都不在,我最担心以后你该怎么过…”
“奶奶,佩玖不许你说这些话!我们快收摊回家吧,佩玖以后不会不听话了!”
她最看不得平日里慈祥的奶奶变成这种样子,每每如此她心里就像拧住了一样,很难过很难过。
大大咧咧的疯丫头杨佩玖也有伤心的时候。
“奶奶,你能不能多陪佩玖几年呀。至少等到佩玖嫁人了好不好?”那天晚上,她搂着奶奶的胳膊,说道。
“傻孩子,奶奶还没看到你嫁人成家呢,怎么可能走了呢?奶奶命硬,还能活好久呢!”
“那我就放心了…”她依偎在奶奶的怀抱里慢慢睡着了。
如何能放心呢?其实两人都不放心啊。
这种没有准头的生活对她已经是一种常态了。不定时而来的忧虑和不愿再去想的疲惫交替进行,生性活泼的她便会不定时地伤感。
奶奶每天经营的小药草摊位盈利也微薄。奶奶年纪大了,不能自己去采药草,她便每天跑去附近的荒郊野外,帮奶奶找各种珍贵的药草,若是能卖个好价钱,她们还能偶尔改善一下生活。
再大的忧虑也是困不住一个年少的小丫头的。她每当跑去山林里寻找药材的时候,就会把烦恼抛到脑后。
相比华阴城里沉甸甸的气氛,人们连活下来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她更喜欢待在一丛丛参天古树的怀抱里不出来。
雨季快要到了。
华阴城最近时常下雨,那雨点不分时间,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午后,下一刻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乌云,这雨说下就下了起来。
买不起漂亮的小花纸伞,她便戴一个斗笠,风雨无阻地去山林里逛。在艰辛里长大的姑娘从不娇气,受得起,也已经习惯风吹雨打。
那天她照例去山下的一处野地里寻草药,一株一株地放进围裙口袋里,很快那小口袋就被塞的满满的。
华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野兽很多。奶奶警告过她不要往深处走,她这次偏偏忘了这劝诫,想要看看里面的土壤生长着什么可以卖钱的“奇珍异宝”。
那里面确实好东西多,可是倒也没看到什么猛兽。她愈发勇敢地向深处走去,看着塞的满满当当的口袋,还不禁哼唱起小曲儿来。
当一只猛虎向她扑来的时候,她后悔了之前所有的想法。
外面微雨不停地下着,林子里瘴气重,她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朦胧地看到哪里有路便向哪里跑去。
她跑过的全是狭窄的道路,那老虎却灵活的很,无论何时回头望去它都在身后,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好像随时可以猛扑过来,把她撕咬成碎片。
“怎么办,我不会死在这吧,奶奶还在等我呢…”头上的斗笠跑掉了,衣服都湿透了,她急得想落泪。眼前氤氲的水汽却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她便只能把这种想哭的欲望生生压回心底。
毕竟眼前最棘手的事,还是逃命呀。
隐约之间她好像看到不远处山腰间有一个小庭院。看起来像一座寺庙似的。
“若是那里有人就好了,一定可以救我一命。”
她的双腿变得有些酸软了,她决定赌一把,拼尽了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向那座寺庙奔去。
然而当她终于到达那里时,却发现空无一人,里面陈设着人们的日用品,也许偏偏赶巧这里的主人不在吧。
“真的没有力气了……”她绝望地瘫在地上,眼看那老虎越来越近。
忽然背后一只有力的手猛的把她拽到后面,“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她没理会那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手持武器把那老虎吓退了好几丈远,向虎口中投出的药丸落得精准,那老虎马上变得衰弱不堪,慢慢地走开了。
那白衣的身影回过头看她的时候,她还惊魂未定,瘫坐在那里说不出话。
“吓坏了吧?也是,我刚才太凶了。”这白衣人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长发束在脑后,眼神很温柔。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光景,长发白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一番搏斗后脸上划破的几道血痕显得有点狼狈。
“姑娘先在房檐下躲一会雨,我去取伞,送你回家。”少年神色匆匆地跑去屋里,留她在屋檐下。
她看着檐上滴下来的水滴发呆。那少年的出现超出了她的预想,惊鸿一瞥似的,一瞬间惊艳了她。
“姑娘,我这也只剩一把伞了。这样,你用伞,我多淋点雨没什么事。”少年有点愧疚地看着她。
“你淋雨多不好,一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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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他看她一副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天真模样,也不太好解释,便为她撑了伞。
他刻意和她隔开了些距离,伞向她身上倾斜着,以至于他的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姑娘,你家住何方?”
“你带我走出这片林子我就知道差不多啦,我家离这山很近的,就在山脚下的华阴城里。”
她能感受到他摒得很平稳的呼吸,一口口空气扑到她脸颊上,热热的。
吹得她心里痒痒的。
这少年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来,还很有清秀俊逸的气息,她看得有点出神。
就这样,走到华阴城的入口,少年停下了脚步。“姑娘,把你送进这城,我便不再跟去了,免得人们闲话。你若觉得不安全,我跟在你后面,护送到你回家了便是。”他把雨伞递到她手中,顺带了一个小符牌。“姑娘把这带在身上,也许能护身。看姑娘孤身一人,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认得这里的路啦!”她小声说。
“那我就回去了,姑娘不必把伞还给我,权当人情一场吧。”他转身,飘逸的发辫在空中飞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请留步!”她有点着急地喊住他,“公子对我有恩,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佩玖来日一定回报!”说着,她掏出兜里几株草药,塞进他手里,“收下吧,这种草治擦伤很管用的!”
“我么?”他笑了笑,“叫我怿心就好。”那个干净的笑容很好看,好看到她能在心里记一辈子。
“怿心……真好听的名字!”她看着他的背影在雨幕里淡去,直到看不见了,撑着伞无比欢快地跑回去,踏过的小水坑把泥点溅在她的脚踝上。
回到家的时候,她头发蓬乱,衣服湿透了,裤脚脏兮兮的,斗笠丢掉了,撑着一把陌生的伞,衣兜里塞了满满的草药,看起来像个小乞丐一样。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奶奶今天提早收摊回家,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鱼,她却狼狈地如此晚归。
“奶奶,我在山里采草药的时候从山坡摔下来了。”她笑了笑,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地滑,我没站稳嘛,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呢。”
“你的斗笠呢?还有这伞是……”
“斗笠摔丢了……有个好心人把我救下了,这伞是他给我的。”说到这,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少年的笑容,不由得面色变得绯红。
“佩玖啊,这一桌菜都凉了。奶奶再给你热热啊……”
“奶奶歇歇吧,我自己去热饭就好!”她端起那些好吃的饭菜,颠颠地跑进厨房里。
也许是有一个可以念想的人,一切疲累和心酸都能暂时被欢快所代替。
那天晚上,奶奶和她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婚嫁上。
“佩玖,你以后想嫁给一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我呀,我想想啊。”她窝在奶奶的怀抱里,撒娇似的躺着。“我希望他有黑黑的长头发,会武功,而且,要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哎,主要还是要对我家佩玖好呀。”奶奶摸摸她的头,“你还是太小了。”
“您说的是。”她转过身去,面向纸窗。下过雨后的华阴城格外清澈,月光透过窗户纸投进来,显得很皎洁。她躺在被子里,轻轻闭上了眼睛,想着那个名叫怿心的少年。
“他该回去了吧,也许现在也要睡觉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她心里的波澜却从未平息。
那个少年的样子一直在她心里出现,搞得她有时候都不能专心做事情,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她很想再见他一面。
她时常翻出那符牌,前前后后地看。她和许多一起玩过的伙伴们打听过,终于有人说,华山上有一个道观,里面有一些道士,他们乐于助人,但从不下山。
她想,也许他就在那里面吧。
她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用钱里拿出一大半,买了一盒桂花糕,用小篮子装好,向山里走去。一路上她把那符咒挂在胸前,一直念念有词,说来也奇妙,这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危险。
她看到那座小小的道观,冲了过去,急切地敲门,问怿心道长在不在。
里面热心的道士们听说有人来找怿心小道长,便都匆忙地去找他。
“小施主稍等一会啊,怿心上山砍柴了,已经叫人去喊他下来了,很快的。”一个年长的道士和她说。
“不急不急,有劳你们了。”她露出一个文静的笑容,如一株弱柳似的站在那里。
快要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了,她看起来镇定自若,心里早已经风起云涌。
半个时辰后,他来了。
他那天穿了一件青兰色道袍,一束长发还是那样绑在脑后,一副干净清爽的模样。
“怿心道长,你那次救我的恩情,小女子实在无以为报,我今天带来了一盒桂花糕,道长收下吧!”
“你竟然还敢只身一人来这个地方,只为了报恩?”他有点疑惑,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你怎么过来的?”
“我带着你给我的那个符咒呀!说来真的管用,一路上什么危险都没有。” 她一脸欣喜,手不自觉抓住了他的胳膊。
“哦,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她又轻轻把手放开,羞红了脸。
怿心向长老请了事假,来陪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他们在树林里走走停停,林里难走,不时的他便抓着她的手臂,慢慢的,少年和少女也不再害羞,笑着闹着,和其他的孩子无异。
谈笑之中,她得知他是一个弃婴,从未见过生身父母,被这里的长老捡到后才得以保住这条性命。此后他便忠心行道,以报长老救他的恩情。
原来,这世间的人们都活在一张巨大的网里,各自都有着恩情的牵绊,大至性命,小至亏欠。
傍晚时分,她该回家了。
这一天下来,桂花糕分吃完了,小篮子里也装满了采好的草药。
“让你自己回去我不太放心,我还得再送你一次。”少年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怿心道长,你真好!”她雀跃着,“那这次恩情我又该怎么回报呢?”
“我不知道啊,你看着办咯。其实没什么,不用你这么辛苦地回报的。”
那天是晴天,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就这样,她隔三差五去给他送些东西,有时是茶点,有时是她儿时最喜爱的玩物。借着这个报恩的名义,她想把她所有喜欢的东西都送给他。他对她不放心,每次也会送她下山。
这条山路承载太多他们的故事了。
她十七岁那年,奶奶去世了。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没有照例的早饭摆在桌上,无论她怎么摇,奶奶都醒不来。
平日里关系好的街坊四邻帮她办的丧礼,此后,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
积蓄都要用尽了,她已经到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地步。
终于,她开始收拾家当。把衣服和值钱的财物打包好,其他东西当掉,便前往道观。
不如做个道姑,清心寡欲,远离这世间的尘嚣。
一路上,她感到挂在脖颈上的符咒异常沉重,在胸口撞击着。她走得很急促,脱口而出的祷告一遍又一遍。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拥有的东西,绝不能再让自己在投靠他的路上丧命。
那天,她跪在众道士面前,虔诚地说出了自己要入道的愿望。
清心寡欲,戒痴戒嗔,不染私情,戒荤茹素。
这条路没有回头的余地,一旦走上,就要和这些清规戒律相守一辈子。
把刚刚过肩的头发盘成发髻,穿上玄色道服的时候,她已经是这道观里唯一的一个小道姑了。
开头几天,她总是走不出悲伤的。整晚整晚地在被子里哭泣,做什么都无精打采,脸色越来越苍白。
道士们时常说,“这孩子还没有走出俗世啊,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只有他知道她有多脆弱。他常远远地看着她,很心疼,又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
看着她日渐消瘦,茶饭不思, 他便每天从饭堂里拿来点其他的吃食,用油纸包好,放在她房门口。她每次看到了都会拿回房里,他不知道她吃了没有,也许有的时候她会倒掉,但她最近气色貌似好了些。
看着她慢慢好起来,他心里的担子也好像轻了些。
后来的修行里,其他道友们看他们年龄相仿,便让他带领她修行。
他手把手教她剑术,他的动作很轻,剑峰温柔得像流水一样,一招一式都引得起她心里的惊鸿。
他带她上山砍柴,挑水,有重活的时候帮她多分担一些,只为了让她轻松一点。
他带她看道观里长老炼丹和做过的法事,这种时候她又感到他是如此正经的一个人。她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类似这种暗暗的情愫,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到很温暖,可晨钟暮鼓的从道生活从不允许教徒们有私情,她只能把这份感情隐藏得很深很深,她不希望他背叛自己的信条,却也不希望他太过虔诚,以至于他心里只有教条,没有留下给她的余地。
而她,很想做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姑,但心里的那份感情总是按捺不住,时不时出现在念头里,搅乱她的思绪。
快到新年了,道观里要做祈福,道士们要下山采购做法事要用的东西,这是平日里不出山的道士们唯一可以接触俗世的机会。
她没有去,他则和一个年长的道士一起去了。
他去了七日,她念了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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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日没有了放在房门口的小馈赠,她才明白那是来自于他的关心。
虽然这七天没有了来自他的关心,她却欣喜得异常。心里隐藏的情愫得到回馈是一件很让人心动的事,况且正巧来自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她做活做的格外卖力,把道观收拾得很干净,地板几乎都要闪出光来。
她要等他回来,让他看到他没在的这段时间里,她有多勤奋。
他回来的那天,带回来很多她没见过的物件。对那些东西她没多大兴趣,仅仅是看到他,就足够她欢喜。
那天晚上他竟然主动邀她出来散步。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一小袋炒豆子,还有一盒胭脂。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姑娘家都爱漂亮,没事做的时候打扮打扮也好。”
“你买这些,让师兄看到多不好…况且这胭脂看来也不便宜呀。”她红着脸说。
“没人发现的,胭脂也不太贵。”他看着别处,“我也不太会挑,你就安心收下便是。”
她小心地接过,拿在手里,心里小鹿乱撞。
“佩玖,你说,思慕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蓦地问道。
她心里一紧,莫非他要表达心意了么?
他仰头看着月亮,林间的月光总是被树叶分割成好几块,映得他的脸很白净。“我想,大概一个姑娘不会拒绝红妆,也不会拒绝绫罗绸缎的衣裳吧。”
“是呀,一定是……”她的声音变得颤抖。她心想,莫非他还要送自己漂亮的衣服么?这样一来就打破了教规了,不过如果他真的对她有意,她愿意为了他打破规矩,一起还俗。
“佩玖,我在市井闲逛的时候,看到一家胭脂铺的姑娘。”他眼睛里闪过从未有过的光芒,“她真的很美,比这月亮还温柔。这盒胭脂就是从她那里买来的。”
她心里猛的一凉。
“她喜欢把脸画得粉嫩嫩的,平时爱穿红色的衣裙…佩玖,你说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是吧……也许是。”她的脸色凝固了,“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了啊。”
都是自己想多了吗?本以为他没有如此强烈的情欲,所以不敢向他表露心意,却没料到他将他罕有的爱情给了其他人。
后来,时间过了三年。他不时偷偷下山,买几身俗人的服装,打理好后装作不经意地去光顾那姑娘的店铺。每每带回来些化妆的小物件,便赠与她。她不想接受,也想不出理由拒绝,那只不过是他为了追求另一个女孩的附赠。
她问他为何不速速还俗,这种介于二者之间的生活很难过,他说,他想慢慢修炼自己的阅历和武艺,到时候可以护那女孩平安。
他决定还俗的那年,她二十一岁,他二十三岁。
她记得那时,他恭敬地和道观里的长老们和道友们道别,对他类似于“离经叛道”的行为表示歉意,并说要把以后挣到的钱捐给道观,当做回报。
“循道之路很长,很苦,你既已决定入此路,便不要像我一样有杂心了。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怨造化弄人吧。这辈子,我欠这道教的。”他和她道别时说。
“你去吧,俗世令人欢喜的事还很多,任重道远,我也需要时间斩断牵挂。希望你过得幸福。”她平静地说。
看他转身下山的那一刻,她的世界都要崩塌了。
他下山的那条路,满满的是她和他的故事啊。如今他要踏过这路去寻别人了。
一座山成了两种人生的分界线,一侧是寡淡的孤寂,另一侧是喧闹的繁华。
道观里人们消息很灵通,次年,她听说他要成婚了。新娘子是那个胭脂铺的姑娘,人长得很漂亮,待他很温柔。
其他道士们默默为他高兴,唯独她,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祝福他的。
她怎么可能愿意祝福?她宁可选择诅咒。
他成婚那天,她换了一身衣服,悄悄去了他的婚礼。
他变得愈发英俊,眉宇间已经多了几分硬朗的气质。新娘小鸟依人,妆容精致。他站在那新娘身旁,两人般配地无可挑剔。那女孩的父母一脸赞许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突然她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画面,奶奶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成婚,拜堂,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画面晃了晃,便化为泡影。
她看到他笑盈盈地接过宾客们的礼物,那些礼物一个个都用喜庆的红纸包好,精致的很。
她最后一个走上前,“我本是路过,看到你们家有喜事,没有厚礼相送,就把这雨伞赠与你们吧。”
她拿着那把伞,自从七年前他送给她后,她从未用过。变卖家当的时候也没有当掉它。
他认出她的眉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却又很快压了回去。
新娘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便问道,“官人先前认识这位姑娘?”
“当年做道士的时候结识的一位道姑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这把伞跟我很多年了,是我很久以前爱慕的男子赠与我的。身上没有其他可以当礼物的东西,便把这送给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
“那么,我便替拙荆谢谢这位姑娘的赠礼。”他恭敬的一字一句都如针刺一般,刺在她心里。
“真好!”那新娘握住她的手,“姐姐本是路过我们的婚礼,还能送上如此祝福,小女子真的很高兴呢!姐姐也来喝喜酒吧!我们份子很足,权当请客了。”
她僵硬地笑了笑。“罢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偶尔路过罢了,不必致谢。”
她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神,她怕控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离开的一刹那,婚宴上人头攒动,新人忙着敬酒,没有一个人看到她转身后山洪般的泪如雨下。
总算,让他知道了那份心意。这样也比埋在心里一辈子好多了。
遇见你的时候,你是四月檐上雨;放弃你的时候,你是人间惊鸿客。
要是在一起了,苦恼和阻碍也多。倒不如远远观望他的幸福吧。她这样宽慰自己。
她买了一包炒豆子,悄悄又回到了山上。那天晚上她抱着那包豆子,泣不成声。
从那之后,她成了一个真正的道姑。像一个世外高人一样修道,不染尘俗,也不入世。
两年后,她便逝世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病痛折磨,身上也没有伤口,就像她的人生只允许她走到二十四岁一样,寿终正寝。
许是当年她抓他衣袖把他惊动了,又或是那桂花糕捂得不够热,抑或她的深情表达得太晚,他早已没有了机会把这感情细细消化。
他们都不是虔诚的信徒,一个还俗,一个心里住着个放不下的人。
她想过,“也许我当年该勇敢一点,在伞下挤进你的怀抱,或者那天晚上散步的时候吻你?如果那样做了,现在想来,你也许不会把我推开,而是拥我入怀中吧。”
“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家世不好,亲人一个个离开我,没有学业,没有事业,就连修道也没做到心无旁骛。”
她死后,一个门下的小道士为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便只拙劣地刻下了“佩玖”二字。
后来时间过得飞快,华阴城过了花季,又过了雨季。这样来来回回了七八个年头。
一个雨天,一白衣公子出现在道观前,打听佩玖道长在不在。门前徒弟说她仙逝很多年了,生前留了一句话,“生何其苦,死方极乐。”
那公子便把油纸伞放在她坟前,失魂落魄地走了。
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像极了他成婚那日她转身涌出的泪水。
也许上天也会流着泪叹息,人间又多了一场错过。
你是无意穿堂风,却偏偏引山洪。
我是垂眉摆渡翁,却偏偏独爱侬。
本就无缘分,全靠我死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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