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外面太阳高照,血衣侯府的地牢里也照不进半点亮光,只有一列火把高高在上地燃着,默然地注视着每一个消逝的生命,不悲不喜。
只是......这一次的生命......很怪。
监牢内,藏青盘膝而坐,兀自调息。
自监牢外,潮湿的砖石地逐渐被薄薄的冰层覆盖,结起的霜将青黑色的地面染得洁白无垢。
以纯净掩盖污秽......
以战功遮蔽尸骸......
以夜幕驱散光芒......
一股罡风自藏青周身涌出,将逼近的冰层卷起,又被风中裹挟的内劲绞了个粉碎,雪花似的散在空寂的牢房里。
一滴殷红从藏青的唇角滑下,点缀在苍白的面容上,好似被吹落枝头,衰败在雪地上的红梅,可叹可惜。
“看起来你恢复的还不错。”
搁着玄铁制成的栅栏,白亦非端坐在对面的木椅上,从手边的铜壶中斟了碗已经冷了的茶。
破旧的桌椅,廉价的茶盏,逼仄的地牢与光鲜的侯爵本不相称,但世上却总有一类人,他们本身就足够显赫矜贵。
他们垂青的即为珍宝,他们穿着的便是华服……所谓蓬荜生辉,大概就是如此。
冰藤将被卷着的茶碗送到了藏青的身前,便迅速地撤了回去。
面前的茶碗中,原本浓郁的酒红色茶汤被火光点亮为明丽的绯色。
藏青并没有去接,接着闭眼打坐,“不必浪费时间做这些无聊的客套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仿佛不在意藏青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白亦非自顾自地将碗里的茶顺着铜炉侧壁倒下。
“我不需要你说什么,你本身就已经是个很好的答案。
冰冷的茶水刚接触到滚烫的炉壁就化为一缕淡白的水汽,在刺耳的滋滋声中,白亦非的话音却愈加清晰可辨。
“虽是刺客的路数,但你的剑术内功中都有玄灵军的影子,可见你背后的人和镇南侯陈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只不过是个在玄灵军中呆过几年的无名小卒而已。哪有什么背后的人?侯爷的想象力着实太丰富了些,还是......”
藏青站起身,靠在上了重锁的铁门前,鹰一样的眼睛锁定了白亦非的一举一动,“还是侯爷你......德行有亏,故而疑心生暗鬼?”
“我记得你在白甲军中已有十年了,这十年里你从未回过新郑。”
杯盏中的最后一滴水被蒸干,丝丝缕缕的茶香缭绕在整个封闭的地牢,逐渐舒缓着藏青的心神。
“的确如此。”
“一个久居王都的舞姬,却和一个远在边陲的副将,有着相同的武功......谁教她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会给我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藏青扭过头看向墙上火把的剪影。
白亦非本来也没指望能从藏青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已昭然若揭。
神仙下凡问土地。
白亦非之所以来见藏青,是想从这个幸存的“土地”口中,得到那片已成废墟的焦土上一些只有他才会知道的答案。
“那就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回答一个让他十年来寝食难安、夜不成眠的问题。
“森罗和云蔓......她们两个谁才是陈琳的孩子?”
“都不是!”
藏青想也没想地快速答道,可在话一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果然,白亦非听到这个答案后,脸上浮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么说,陈琳的确有子嗣在世。”
“白亦非!!”
一声带着悲戚的怒吼在空寂的地牢里不断回荡。
监牢的铁门被愤怒地扯拽,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藏青肩上的伤口用力到崩裂,大片的血污染红了整个肩膀,继续向手臂和后襟蔓延。
目欲撕裂地瞪着咫尺之遥的白亦非,咬紧的牙关用力到颈项两侧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集聚在心底十年之久的愤懑、自责与悔恨在这一刻被肆意宣泄出来,让一贯风雅潇洒的藏青宛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凶恶狂暴却狼狈不堪。
“白亦非!!将军传授你兵法,指点你武艺,上代女爵离世后,也是将军力排众议,替你保住了白甲军的兵权……说高点儿,将军视你为亲子,说低点儿,将军待你如兄弟,此般恩情称得上天高地厚!可万万没想到……”
眼底泛起的泪合着浅浅的血色在被怒火烧得猩红的眼眶里乱转,被血液浸透的袍袖下尽是骨骼咯咯作响的诡异音调。
“没想到当年南璃城告急,你却袖手旁观,不仅害死将军,连带着主母和将军的世子也一同因你殒命!”
郁结之气直冲心脉,更是令本就严重的内伤雪上加霜,藏青猛按着心口,立刻像虾米似的躬身,喘咳着呕出的大口的鲜血,虚弱脱力地顺着狱墙倒在地上。
“白亦非......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是你的报应!!”意识消失前,藏青的脸上泛起快意,恶魔低语般地诅咒道,“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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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南苑曾凭借着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色在显贵的侯府中独树一帜,但现在,和被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苑相比,倒是格外清秀顺眼。
可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无人问津的庭院的地下,还隐藏着一座鲜为人知的密室。
藏着一段必须消亡的辛密。
埋着一位不能被提及的人。
密室内,那盏孤独的油灯还在兢兢业业的燃烧,在等一位同样形单影只的人。
供桌上的长剑依旧,可挥剑的将军却早就战死沙场。
端着两杯盈满的烈酒,白亦非将其中一杯放到了供桌的香案上,仰头瞻仰着墙上的飞鹰战旗。
曾几何时,这只昂扬的雄鹰是何等的飞扬跋扈,可惜如今……已是将军百战死,壮士不复还。
“你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吧?”
白亦非晃动着玉樽中的酒,面容沉在阴影中看的并不真切。
“你也大可去恨我让你和玄灵军含冤枉死,也尽可怨我让你断子绝嗣……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手腕一倾,水生坠地的清脆声在肃穆的气氛中也少了分悦耳的轻快,多了分祭奠的庄重。
白亦非低沉的嘲弄笑声又将气氛烘托得恢诡谲怪。
“可你一个死人,又能怎样呢?有什么恨,有什么怨,你都得等我死了以后,我们到地下再去清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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