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年,迎楚夫人为王后。
这位“楚夫人”便是楚考烈王之女,昌平君异母妹羋华予。她的名字取自于屈原《山鬼》:“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世人皆云秦王政因其母秽乱后宫,故对女人极度厌恶,也许当时确实是这样的。大婚之后的几个月时间,他一直忙于处理政务,竟一次未临幸后宫。盖聂知道,这只不过是一次政治联姻,秦王初亲政,掌权不稳,需要倚仗强有力的势力支持。时吕不韦、嫪毐已死,帝太后被迁出咸阳,成蟜死,韩系外戚势力也就失了势,朝中唯一可拉拢的势力就是华阳太后所代表的楚系集团。这场华阳太后安排的婚姻,为他带来了楚系集团的支持,和昌平君、昌文君两个政治上的得力助手,却让他从此被楚系势力所绑定,放不开手脚。如果不是自身势单力薄,他宁肯不要这个王后,免得受人所制。
虽然秦王政并不主动去见她,不过盖聂每次陪他去园囿中散步,都能用余光捕捉到一个娉婷的身影,躲闪地向这边痴望着。有时秦王政也注意到了,命他查看一下是何人,盖聂回来禀报到,不过是只鹿罢了。
华予犹豫再三,还是请求盖聂不要说出是王后来了。
盖聂第一次正式见到这位羋王后,是在与众臣的宴饮上。这种场合,王后和宗室公子都要出场,所以这位几个月不见天日的王后,便被请了出来。
秦王政只顾与大臣谈笑,竟如同把王后无视了一般。盖聂看到,她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端起一杯酒上前:“臣妾为大王寿。”
秦王政敷衍地端起手中的酒。
“臣妾对大王一片真心,若大王对我亦有意,便满饮此杯。”说着,她自顾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秦王政执杯的手僵住了。
“什么话。”他眉头皱了起来。
“大王为何不饮,是对臣妾无情么?”
整座宫殿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目光都被集中到了这边。
“出丑。”秦王政面露不快,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臣妾知道了。”华予低着头默默退下。
秦王政招来侍从,刚想吩咐王后醉了,送其回宫,不想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话语。
原来,王后走到案旁,竟拿起割肉的小刀,直向自己颈项划去,瞬间,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皮肤汩汩流下。
秦王政大惊而起,上前查看。
幸而为了防止行刺,餐刀都做的极为圆钝,加上侍者及时阻拦,只是割破了皮肤,并无性命之虞。
“为何自戕?”他目光冷峻,盯着华予问到。
“因为,大王刚刚表现的已经很明白了,对臣妾无意……”
秦王政的眼中满是怀疑:“若这都不能忍受,尽可以提出与寡人和离,另择佳偶。怎至于要去死?”
“婚礼上匆匆一瞥,便已动心。臣妾心中只有王上,若是要臣妾与大王分离,不如一死……”华予的眼中有悲伤,有泪,更有如火的情,似用生命燃烧出来般闪着光亮。
“真是荒唐。”秦王政这么说着,神色却柔软下来。
少年的经历曾让他以为,时间女子皆滥情放荡,今日却有人用炽热坦率的话语向他表白:没有你,我甘愿去死。他不禁为之动容。
从此之后,秦王政再没有冷落华予,他们就像正常的夫妻那样,琴瑟和鸣。秦王政的后宫不止一人,可他真正在意过的,也许只有华予。尉缭说秦王少恩而虎狼心,他那不多的柔情,悉数给了她。
楚地女子看似娇小柔弱,性情则直白泼辣,华予亦是如此。她有着楚女标志性的眼波柔媚和纤纤细腰,却大胆率真,敢于直言毫不做作,让见多了秦赵之人隐忍内敛性格的秦王政颇感新奇。她喜欢郑卫之地的歌曲,并且唱出来给他听。孔子对于郑卫之音的评价是“淫”,华予却毫不在乎,她说,若有情,便不是淫。她说这句话时含睇宜笑,就像华予这个名字的出处,《楚辞》中所描绘的山鬼那样活泼灵动,窈窕多情。
秦王政十一年,长子扶苏降生。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诞生,意味着这位新王已经有了后代,有了未来的继承人,让那些曾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宗室公子们再也不敢心存觊觎。多年间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的局势,终于稳定了下来。
秦王政也是个不拘于礼教,喜标新立异的人。他将儿子取名为扶苏,其含义既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又是护佑国祚的重盾,同时有些促狭地,还是那首颇为不正经的郑地小曲儿。不过,若有情,又谈何正经不正经呢?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勤政,有时忙起来,也是几月不幸后宫。华予久居深宫之中,难免感到孤寂。她知道秦王政不只属于她一人,也属于宗室,属于全体大秦国人,所以并不打扰。
还好有华阳太后、昌平君这些楚国亲故,给华予些许安慰。也许是看到了这点,华阳太后特许她搬到自己居住的华阳宫,相互照应。
扶苏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成长的。妈妈和太奶奶都是楚国人,常来请安的舅舅也是,他自小就喜欢楚辞楚画,穿楚服、说楚音。爸爸几日甚至几月才来一次,虽然对他也很好,动辄赏赐,不过总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盖聂有幸在需公子出面的场合见过几次扶苏,这孩子眉目五官颇类其父,让他忍不住去想:他的王上,小时候是否也是这个模样?而性格却更似其母,活泼直率,爱憎分明。
秦王政十七年,华阳太后死。
束缚在秦王政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终于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大展宏图,实现一统天下的夙愿了。
盖聂的心中也十分激动,那时盖聂已跟随秦王政身旁近十年,见识了他是如何的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若不是秦王政目标一如既往地坚定,盖聂甚至都要怀疑自己这十年是不是被蹉跎了。
战争轰轰烈烈地展开,同年,内史腾攻韩,俘韩王安。十八年,王翦攻赵。十九年,破赵都邯郸,俘赵王迁,赵公子嘉奔代,自立为代王。
战争带来的不止有国土、战利品和俘虏,也有无尽的仇怨。二十年,盖聂的旧识荆轲找到他,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要行刺秦王。”
那时秦王政横扫六国的势头正盛,盖聂同样。他劝荆轲不要意气行事,即使刺杀成功,也难以挽救燕国的命运。换来的却是无情嘲讽和拂袖而去。
“我会杀了你。”盖聂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刺杀毫无疑问地失败了,秦王政针对燕国的怒火也被点燃。同年,王翦攻燕。二十一年,破燕国首都蓟,燕迁往辽东。二十二年,王贲攻魏,水淹大梁,魏王假降,魏亡。
这一年,秦王政也终于开始将目光指向了楚国。秦楚三百年联姻,有战有和,爱有多深,恨亦有多深。
虽然华阳太后不在了,但昌平君仍有权限出入王后处,与自己的妹妹相见。
秦王要攻楚了。这一消息在秦国朝堂上下讨论的沸沸扬扬。昌平君作为楚国公子,在攻楚时自然不再适宜作为丞相,时韩国故都新郑发生叛乱,于是秦王政命他前去镇压。
华予劝过秦王政不要攻楚,她更愿意两国世代交好,或者说,这就是她嫁过来的任务。
但秦王政的回答却是:“寡人知你居于深宫,日日思乡,但一国王后,哪有出国境之理,故不得回家乡一见。寡人为你把你所思念的寿春打下来,以后你想回家,就可以回去看看,不好么?”
秦王政走了,徒留华予一人面色惨白。她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定的事,断没有改变之理。
盖聂不知道昌平君离开咸阳时想了些什么,只知道那时秦王政有些被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同时见名将王翦南征北战又立下不少战功,为防功高震主,他决定启用在攻燕时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李信作为攻楚统领。
同年,李信、蒙武攻楚,昌平君反于郢陈,大败。
这场失败对秦王政是一场不小的挫折,盖聂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发怒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亲至频阳向王翦致歉,请求他重新出山。
兴许是挫折带来的阴郁情绪被历经百年已经有些破旧的咸阳宫放大了,秦王政在咸阳宫处理政务时总是心神不宁,于是决定移驾章台宫。去章台宫的人里,有百官侍卫仆从,而在那些后宫佳丽中,他却只带上了王后一人。
盖聂这次见到王后,发现她全无之前的活泼开朗,只是愁云满面。
秦王政安慰她说:“不怨你,造反的那个是楚国的公子启,你是大秦王后,孤的夫人,一切都与你无关。”
盖聂不知道这句安慰华予是否受用,只见她依偎在秦王政怀中,流下了眼泪。这泪水,是对于他破例不株连自己的感动呢,还是对于母国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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