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引
超小超大

第二章

距离刑警大队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胡同里,有一幢六层紫红色火柴家属宿舍楼。

晚上八点钟左右,马天宝和周一凡驱车来到这幢宿舍楼下。楼道里阴暗,没有公共照明灯,一些拐角处堆放许多杂物,有的人家还把自行车斜绑在楼梯扶手上,稍不小心车把就拌你趔趄。他俩小心翼翼地爬到三层,首先敲开了死者王鹏的家门。

进门就是客厅,里面坐着满满一屋子的人。有老有少,男男女女,嗡嗡嘤嘤,一个个压低嗓音,正悄悄地议论着什么。当他们看到走进来的二位,身穿检察官制服,立刻鸦鹊无声,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注视马天宝和周一凡。

先是一个二十多岁,身穿交警服装的小伙子站起来,让人给马天宝和周一凡腾出两个坐位,之后默不作声地进了里面的卧室。马天宝从模样上猜他应该是王鹏的儿子王晓川。王晓川很快从里里引出一位妇人,五十左右,衣着干净利落,只是一双眼睛红肿得几乎成了一条隙缝。

她默默地同马天宝和周一凡握了一下手,说:“到里面谈吧。”

三个人进了卧室。

王晓川搬进来两把椅子,又启开了两罐旭日升冰茶,然后悄悄地关上门出去了。

“ 我是王鹏的爱人,在市妇联工作,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我会尽我所知的情况配合俩位工作。”

她说完,拢了拢稍显凌乱的头发,又用食指揉按了几下太阳穴,尽量平静地看着马天宝和周一凡。

马天宝知道遇上了一位明智的妇人,事情显然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周一凡从公文包里取出笔和记录本。

马天宝悄悄扯了一下周一凡的衣角,示意他收起来。他不想在谈话中给对方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更何况面对的是被害者的家属。他脸上带着歉意,说:“我们随便谈一些情况,您愿意讲的就多说一些,不想谈的,您有权拒绝回答。”

“老王去的突然,也可以说是死得不明不白,能把问题搞清楚,这也是我们家里人的一致愿望。”

“好吧。”马天宝几乎有些感动地看着妇人,想不到她会如此坚强,理智,说话干脆,直率。

他问:“您知道王鹏与叶长江的关系一直是很紧张吗?”

“是的,老王虽然很少和我谈工作上的事,但是他有时也忍不住在家里发发唠骚,提到叶长工作上的一些作派问题。”

“什么作派?”

“这个问题很简单,局里上下也都清楚,叶在严打时立过功,又是多年的先进模范人物,换句话说,是秦局长一直比较欣赏的红人,所以,在工作中他从不把老王放在眼里。这个问题我也劝过老,叶年轻气盛,又处于上升阶段,能原谅的地方就不要放在心上。老王也明白,只是有时候叶长江做得太过份了……”

“您能否具体点谈?”

“就说出事的前两天吧,按局里的规定,刑警队抓人拘留都必须经老王签字,可是叶长江又是背着老王擅自作主,将一个涉嫌嫖娼的人抓到刑警队,关押了三天,犯心脏病死了。家属不让了,拒不收尸,天天到局里要人,到市委门前喊冤。你们说老王这工作怎么干?现在全国上上下都在讲法制,执法者还这么胡搞,老王压力的多大呀。”

“啊,还有这么一档案子?”周一凡显得很吃惊,他说:“一般嫖娼案归派出所管辖,再说新刑法明文规定,拘留时间不得超过七小时,又不是什么在逃要犯,这不是典型的知法犯法!”

妇人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叶长江办案有名气,有魄力,也有领导撑腰,他作什么,想怎样作,老王管不了,也挡不住。问题的根也就在这儿,有了荣誉,是姓叶的,出了问题,却总找老王揩屁股。”

马天宝忽然想到周日在市委门前遇到的情景,那位哭哑了嗓子的老太太,那个美丽瘦弱的女孩儿。他急切地问了一句:“那个涉嫌嫖娼的人姓什么?是哪个单位的?”

“听说是康泰药厂的,姓江,还是个工程师呢。”

周一凡看着马天宝,问:“这样看来,很可能是针对嫖娼案的处理,引起俩人争执的原因之一呢?”

马天宝想了想,说:“这只是一种可能。但肯定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说犯罪嫌疑人确实是突发性心脏病死亡,叶长江会有许多办法摆脱责任。现在的老百姓还没学会如何运用法律来保护自己。”

他犹豫一阵,终于又问道:

“我听说叶家就住在你们楼上?”

“是的。”

“他的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妻子姓林,叫林红梅,是市二毛的下岗女工。”

“林红梅常到你们家里来吗?”

“是的,经常过来。”

“哦,这就怪啦,难道她不知道老王与她爱人关系紧张?”

“不知道。叶长江和妻子的关系非常紧张,一周在家也住不上两天,就是这两天也经常吵架。叶长江这个人比较粗鲁,动不动就伸手,为这事老王没少让我到楼上去劝架。没办法,怎么说也是一个单位的,更何况我又是搞妇女工作的。”

“林红梅到你们家找老王的情况多吗 ?”

“一般都是找我。她父母都在农村,市里面没啥亲属,爱跟我诉诉苦,也想求我帮她找份工作。”

“她单独去单位找过老王吗?”

“估计不可能。她惧怕叶长江,从来不去单位,刑警队搞福利分东西,不是我给捎回来就是队里派人送,她自己不敢去。”

“老王帮她联系过工作了吗?”

“没有。我本来想给她联系一份售货的工作,但老王不同意,说尽量少搀合他们两口子的事。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叶长江的妻子,对叶长江的事情,老王历来很谨慎。”

马天宝和周一凡从王家出来,直接上了四楼。

他俩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听到里面有人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周一凡奇怪地瞅了瞅马天宝,又煞费苦心地对着猫眼儿往里面看了一阵,小声说:“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

马天宝拉开周一凡,往后退了一步,掏出工作证,冲猫眼儿打开晃了晃,说:“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来找林红梅同志了解一些情况。”

门,终于开了。

屋里结构与楼下王家一样,进门也是客厅。但是,除了开门的这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以外,看不到第三个人。而且这房子里面极其安静,静得几乎连日光灯的电流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妇女面容十分憔悴,似乎疲倦已经抬不起头来,坐在距离马天宝和周一凡较远的沙发处,即不招呼客人也不讲话,只是紧搂着身前的那个女孩。女孩却很精灵,长得也很漂亮,眨着黑眼珠,一刻不停地盯看马天宝和周一凡。

这样的场面,令马天宝倍感意外。一种忧郁,一种心酸,一种压抑,统统混杂在空气里面。尤其面对孩子那双惊恐的目光,他仿佛感到自己的查访正在使她受到某种伤害。

周一凡斜瞟了马天宝一眼,发现他的情绪不对头,只好先开口问道:

“你就是林红梅吧?”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问话。

“你与叶长江结为夫妻有多少年了?”

“十五年。”

林红梅回答的声音极轻,如同嘤嘤掠过的蚊子。

“十五年,时间也不算短了,对叶长江的为人你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林红梅突然抬起头,表情极度惊恐不安,仿佛刺痛了最敏感的神经,嗓音提高八度,尖锐刺耳:

“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去找别人吧。我,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她用力搂紧孩子,目光慌乱,神经质般的左顾右盼,就像室内某个角落里藏有劫匪。

马天宝实在不忍心坐下去,拉起周一凡,走到门口。临出门,又折身回来将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同情地望着母女二人,说:“叶长江犯罪不等于家属有问题。林红梅同志,你用不着担心,也不必害怕,如果有什么困难或压力,请打电话,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和孩子。”

叶长江一九七六年参军,一九八零年转业。最初回到乡里做了一名公安助理。一年之后,奇迹般的调进城,在东城区南湖派出所当片儿警。一九八二年严打斗争中,他曾孤身将一个手持手榴弹的亡命徒当场擒获,轰动一时。随即来到刑警队,由一名普通警员一步步升至副队长一职。客观地讲,叶在刑警队这几年干得确实不错,对工作非常投入,有股不怕死的玩命精神,好几件大案要案都是他一手破获的。这样的干警,局长秦海林当然会比较赏识,喜欢重用,叶长江有了荣誉,有了靠山,也就有了恃才傲物的资本。据说在整个市公安系统,叶除了对秦局长的话言听计从外,其他几位副局长根本不放在眼有里。

那么,队长王鹏他又怎么能会放在眼里呢?

王鹏五十有一,正好是到了报啥啥不批的年龄。刑警队长一职,可以不客气地讲,他站的是最后一班岗,坐的是末班车,退二线或去打门球,不过是时间早晚而矣。

三十入世,五十出世,一入一出,王和叶之间本该不存在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但是,最终——一个招来杀身之祸,一个不惜毁掉前程和英名以死了结。

到底是什么原因逼迫他俩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从表面上看,那件导致一个姓江的工程师死亡的嫖娼案,似乎成为二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叶长江为何要插手此案?甚至不惜非法拘禁,其背后是否有着不可示人的隐情?

马天宝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在没有找到事实依据之前,任何猜测和推断都容易走向事物的反面。若想接近事实真相,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找案情疑点,顺藤摸瓜,追查到底。

为了节省时间,马天宝和周一凡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到刑警大队正面了解王鹏和叶长江二人近年来的办案情况,一个侧面到江家暗地里查访。在没有征得陈检察长同意之前,擅自将嫖娼案与枪杀案并案侦查,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意思,一但出现什么差错也涉及到追查责任的问题。所以,马天宝以兄长的口吻拍着周一凡的肩膀说:

“你年轻,先到刑警队练练坐功,把有疑点的案卷挑出来,晚上咱俩好好研究。”

周一凡今年二十七岁,比马天宝小五岁,虽然在办公室里俩人嘻嘻哈哈不分大小,不过做起事来,小周还是将马天宝当做一个比较尊敬的兄长,在他心里,这位兄长有着一种特殊的人格魅力,那就是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能看到的侠义精神时常闪现在马天宝的身上。它就像一块磁铁,海天之间的一叶帆舟,使得周一凡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渴望自己的言行也能有闪亮的地方。

他无奈地耸耸肩膀,一副夸张的失落表情,说:“好吧,今日就放你一马,我去刑警队蹲小号。别忘喽,把你的宝贝车窗打开,代我多看几眼街上漂亮的小妞儿。”

马天宝回想起来,自从上周日在市委门前看到那母女二人之后,这些天就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不知道这母女二人住在何处,又不想在调查之前惊动刑警大队的人,只好给市委信访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他猜想只要是他们认真接待过的上访,肯定会对上访人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登记。然而,对方很快回了电话,告诉他查不到他所要的那个上访记录,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接待过这件涉及人命案的上访。马天宝感到非常奇怪,既然没人接待处理,那江氏母女怎么就自动退缩了呢?

他忽然记起,在去年的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上,有一个姓牛的好像是在中美合资的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工作。他急忙翻出那份压在抽屉里的通讯录,很快找到牛向前一栏:男,1964年11月,高中,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干部,4695823。

马天宝照电话号码一拨,通了。

“喂,找谁?”

“麻烦找一下牛向前。”

“稍等。”

马天宝听到里面有人高喊:“牛科长电话——”,心里一动,不免怀上几分警戒。

“哪一位?”

“牛老兄,我是老李呀,听出来没有?”

“老李?哪个老李?”

“你这家伙怎么刚喝完酒就忘了?算啦,记不起来过会儿再想,我没什么大事,只向你打听一个人。”

牛向前还真被马天宝给蒙住了,电话里一个劲傻笑着道歉:“哦,老李呀,哈哈,你看我这脑袋真臭,不好意思,改日我请老弟喝酒谢罪。李老弟想打听的人到底是哪一个?”

“你们药厂有个姓江的,你熟不熟?”

“李老弟,你不是拿我开涮吧?那江子信上周刚好死在了公安局,你怎么问起他来啦?”

“什么,人死了?哎哟,你看这事办的,几天前我到沈阳出差,碰到了江子信的大学同学,非让我捎点东西。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牛向前明显犹豫了一阵,在话筒里压低声音讲:“是嫖娼让公安给捕住啦,公司刚做出开除他的决定,就听说是犯心脏病蹬腿归西了。我这儿是保卫科,遇上这档事儿躲还躲不过来呢,我给你他家的地址,你自己送去吧。手里有笔没有?”

“说吧,我记得住。”

“东城区二马路宜宾胡同33号。”

马天宝驾车出了检察院,穿过人民广场,直接上了二环,朝城东方向驶去。在市区的街道上,在羊群般拥挤的车流中,他的这台墨绿色北京吉普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如果你站在立交桥上往下看,就会发现这辆野性十足的“城市猎人”,倒像是一匹混杂在羊群里的孤狼,时而笨拙地横冲直撞,时而狡猾地尾随蛰伏。八十年代以来,街面上奔跑的汽车,就像流行时装,几乎两三年一变,越变档次越高。但是,马天宝对吉普车却是情有独钟,他觉得它有一种男人的阳刚之气,有一种汽车原始金属特质,不怕沟沟坎坎,不管大漠还是泥沼,只要加足马力,它就会义无返顾地向前冲击。

找到宜宾胡同,马天宝把车停在胡同口不远的一家酒店门前。他来时还特意换上一身便装,在这旧城老居民区狭窄的街巷里,他知道任何招摇或惹人眼目的举动,都会给江家带来非议,尤其是在江子信出事之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担心满腔悲怆的甄家母女,一见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就会联想到公安人员,想到刚刚死去的亲人,难免会抱有敌意和戒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

马天宝不想,也不愿再往人家伤口上撒把盐。

33号到了,是一座老北京式的带门楼有石板台阶的旧四合院,可惜院门早拆了,衰草众生的灰砖门楼,如同张开的豁嘴,毫不掩饰地露出里面拥挤杂乱的住户。

马天宝迈步进去,还没来得及左右环顾,人就愣在了门坎内。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市委门前伸冤的女孩!

她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举一把劈柴用的板斧,正吃力地敲打着一扇歪斜的窗框。整个窗户是那种老式的四扇窄格木制玻璃窗,又宽又大,仿佛一块由横竖木条编织的巨大画布。然而上面的玻璃却几乎全部破碎,爆裂,阳光一照,狼牙交错,触目惊心。

咚,咚,板斧轻重不一地敲打在木窗上,时而哗啦一片脆响,几块玻璃碎片划天飞落。

那女孩不躲不闪,扬挺着白净的额头,紧咬下唇,全神贯注。她的力气明显不足,斧头砸下去忽左忽右。她似乎也在跟自己斗气,脸上的汗珠顺着雪白的脖颈流进圆领衫里,呼呼直喘粗气,板斧举不动了还要砸。

马天宝走过去,挽上袖口,轻声说了一句:

“小妹妹,我来帮你钉吧。”

那女孩掉过脸,放下高举板斧的胳膊,站在方凳上,警惕地上下打量马天宝。

“下来吧,这斧子太重,你的力气不够,我用还差不多。”

说着,马天宝不由分说伸手拿过来板斧,等那女孩跳下方凳,便抬腿站了上去。他仔细察看了一下,朝身后伸张开左手,就像对自己家里的人下命令:“把木锣丝都给我,再去拿把锣丝刀来。”

那女孩犹豫一下,从裤兜掏出一把锣丝钉,小心翼翼地将放进马天宝的掌心。接着,她就小跑进屋,取来一把红木柄的锣丝刀。

“心婷呀 ,你是谁在门口说话?”

屋里面传来老太太吃力沙哑的问声。

“妈,你甭管,安心躺着吧。”

“我哪能安下心啊,妈就剩你一个了,再出事儿可怎么活呀。”

屋里传来一阵磕磕拌拌的响动。

那女孩只好又跑回屋里。

马天宝边钉边拧,尽可能地加快安装速度。

那女孩在屋里与母亲小声嘀咕了很久,才又放心地走出来。她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干脆选了个干净处坐下来,抱着膝盖一眼不眨地看着马天宝干活。

窗框折页的螺丝全部上完了,马天宝开开关关,检查了几遍,才放心地跳下方凳。

那女孩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将一个手绢儿递上来。

马天宝摆摆手,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接着又点着指尖上下仔细数了一遍需要更换的玻璃,问:“ 家里有卷尺吗?”

女孩摇摇头。

“做衣服用的皮尺也可以,再拿一张白纸。”

很快,女孩从屋里找来一条杏黄色的皮尺,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个塑料皮日记本。她从里面撕下一张放在日记本皮面上,递给了马天宝。

马天宝只是拿了皮尺,重新蹬上方凳,一边量一边念:

“36X45,四块;36X80,四块;36X45,四块;36X50,四块,总计16块,单位CM。”

马天宝跳下方凳,看到女孩已经记完,便伸出手,说:“把单子给我吧。”

女孩依然用一种非常冷静的目光看着马天宝,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就不怕麻烦吗?” 马天宝笑了笑,故意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没办法,谁让我赶上了呢。再说这么重的玻璃你也搬不动,我还是帮人帮到底吧。”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们一块去吧。”

说罢,她从院子一角推起一辆很新的女式彩车。

马天宝没有拦她,跟着走出四合院,来到小巷里,他回头望了一下,关切地问道 :“你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行吗?”

她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 看来这女孩少言寡语,性格比较内向。马天宝细算了一下,自打见面到现在,她总共才说了两句话,而且非常简短。

出了胡同口,快要走到那家酒店时,马天宝让她把自行车锁在这里。她却很认真地告诉他:“这里打不着出租车,我们还是骑车去吧,我驮你。”

马天宝就像是没听懂,从她手中拉过来自行车,依墙支好锁上。接着,他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串钥匙,走到他的城市猎人跟前,打开车门,鞠身朝女孩作了一个颇具绅士风度的邀请姿势,说道:“小姐,请上车。”

女孩疑惑地看着马天宝,又瞧了瞧吉普车,犹犹豫豫坐进车里。

马天宝关好车门,走到另一侧,开门,坐好,启动,一声笛鸣过后,车便轻松自如地驶向二环路。

在二环路的耀华商城,他俩买了玻璃。接着又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在靠近郊区的一个建材商店里,买到上玻璃的腻子,还有一把儿童玩具似的三角腻刀。

自从这辆城市猎人意外出现之后,那女孩对马天宝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见面时的起点上。她干脆一言不发,下了车与马天宝也始终保持两步远的距离,表情宁静冷傲,如同身后跟着一个呕气的小妹妹。只是在付钱的时候,她才不由分说地将马天宝推向一边。那动作非常固执,含意明确,充满了孩子气,分明是在告诉你:我人穷志不短。

马天宝心里一直想笑。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个性十足,与时下那些嗲声嗲气、喜好娇柔造作的女孩们相比,好似秋天里一片新生的绿叶,洋溢着一股清纯之气。

在回去的路上,她依然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但是,马天宝从倒车镜里发现,她的手开始紧张不安地摆弄自行车钥匙链上的小铜鱼儿,嘴角也在不知不觉中紧抿起来。这说明她心里已产生了某种焦虑,这焦虑当然来自身边这位陌生的男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何如此热心?

自从女孩忽然又变的严肃起来,马天宝便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只是像一个宽厚受难的兄长,默默作着除了付款以外的一切事情。他清楚地知道,对于这样一个颇有主见的女孩,绝不可操之过急,要让她有个慢慢的心理适应过程。只有完全解除她的疑虑,使她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人,才会说出真实的内情。

车在二环路上行驶,一个速度,一个方向,根本不必操心,马天宝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搭在敞开的车窗上,风吹哨起,当然还那首百年不变的《铃儿响叮当》。

女孩听他吹来吹去总是一成不变,似乎铃当要永远响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你这铃儿叮当没完,是不是该换啦?”

马天宝一笑,心里说你这金口终于开了。他说:“到了我这年龄你就懂了,这曲子能让人变得年轻,它相当于女同志的化妆品。”

她抿嘴一笑,马上又很敏感地绷起面孔,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一个长辈在跟我讲话,我提醒你一句,别忘了平等才是对话的基础。”

这小丫头好厉害,话不单说得到位,而且非常聪明,已察觉出马天宝的出现绝非简单出于一片热心。

马天宝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姐,我们平等,绝对地平等。”他伸手拉开女孩对面的工具箱,取出一盘磁带,插进录放机里,说:“为了表示我真诚的歉意,请你欣赏一段电影音乐。”

马天宝因为喜欢他的城市猎人,特意给它装上了一套比较好的音响,两只喇叭距离适中,音质纯正,具有一种剧场里的立体效果。他摇上车窗,尽量保持车身平稳,避免音乐受到干扰。

第一首是电影《魂断蓝桥》里面的插曲《回家》。旋律舒缓高亢,仿佛从遥远的天际响起,飘过碧光涟滟的海面,越过云雾萦绕的山峦,来到蓝色月光笼罩下的草原上。草原幽静神秘,如同山峦叠障环抱的一块圣地,而那悠扬悲怆的萨克斯管,就像一位饱经苍桑的老人,正宁坐在云端峰顶面对着草原喃喃叙说。

音乐初起时,她的表情还很平静。随着主题曲渐渐深入,那充满怀念忧伤情感的旋律,终于把她的思绪带进往事的回忆之中,虽然她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可是不知不觉中已泪流满面 。

马天宝关上了录音机。他的心情似乎受到感染,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江子信是你的哥哥?”

“嗯 。”她哽咽答道。

“你认为他是无辜的?”

“是的。他们是从家里把他带走的。”

“客观地讲,很多案犯都不是当场抓获的。”

“我哥哥不是那种人,他下班后总是呆在家里,晚上出去的时候很少。”

“这不是理由,你要有充分的根据证明说他嫖娼的时间,他确实在家,而且要有外人作证,比如邻居什么人。”

她忽然转过脸,抹去眼下的泪痕,警惕地盯视着马天宝,生气地问道:“你是谁?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话?”

马天宝无奈地苦笑一下,从衣袋里掏出工作证,扔到她的怀里:“马天宝,男,32岁,市检察院检察官。小姐,请核实吧。”

她哼了一声,将工作证丢到方向盘前的仪表上面,说:“现在什么都可以造假,工作证,唬小孩去吧。”

马天宝真的有些感到束手无策了,他知道再不实话实说,说不定她会拒绝他踏进那个四合院。那么,这大半天的苦心就将付诸东流啦。

“抓你哥的那个人是刑警队的副队长,他开枪打死了队长,又给了自己一枪,我负责这起枪杀案的侦查工作。在办案中,我发现你哥的案情里有许多疑点,如果能搞清楚,不但是对你和你的母亲乃至你死去的哥哥负责,或许会对整个案件的破获有所帮助。你听明白了吗?”

她凝视窗外没有回答。不过,从她已恢复平静面孔上,似乎可以看出相信了马天宝所说的这番话。

“我猜你叫江心婷,这名字不错。从现在开始,你我就应该真诚合作,好么?”

她仍没有回答。

过了良久,她才思绪飘惚,话语忧伤,喃喃自语般地讲起来:

“我真傻,他曾在一个月前就暗示过我会有不测的事情发生,可是我不但没有留意,反而还责怪他是拖我学习的后腿。那天,我从学院回家过周末,他忽然要送给我一辆新的自行车。哥说,真真以后回来住吧。我却顶撞他说,你又不出去占着小屋,哪儿还有我学习的地方。哥又说,我万一哪天出去回不来了,妈就要靠你一个人照顾了。我说,你除非结婚出去,否则在家一天老妈就得你管。他已经三十岁的人,一直没交女朋友,更谈不上结婚了,我这话明明是在捅他的伤疤呀。可是,他却一点不恼,只是一个劲地叮嘱,妈这风湿病不能乱吃药,记着用我配的就可以了……”

“这样看来,是有人陷害你哥,而且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这说明他本人早就了解陷害他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也看到了,昨天夜里他们砸坏了我们家的窗户,还威胁我们不许上告,如果不是陷害,他们害怕什么?”

她说着,从裤袋里取出一张折了几层的报纸,递过来,说:“你看吧,这是他们的留言。”

马天宝小心翼翼地在方向盘上摊开,从里面露出一张A4的打印纸,上面用电脑打出一条96磅大的黑体字:

再告,小心狗命!

江心婷今年刚好二十,在市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二年级,离大学毕业还有两年半的时间。

她平时住学生宿舍,吃大食堂,很少回家。只是到了周末,近期又没有考试或读书计划什么的,才跑回家陪母亲呆上一两日 。实际上,她与哥哥江子信的关系也很融恰,只是因为家里住房太紧张,母亲一间大屋,哥哥一间小屋,剩下的只有厨房了,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供她安心学习的地方,实出无奈才跑去住校的。当然,现在想起来,这里面也有哥哥的苦心,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常年需要有人照顾,如果江心婷不去住校势必响影功课。

但是,已到结婚娶妻年龄的哥哥,却一反常规,整天累月地呆在家里,不交女朋友,不恋爱,不结婚,就像一个孤僻的怪人,躲在他自己的小屋里看书或打电脑。母亲着急,连相差10岁的江心婷,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压力。

马天宝对江心婷的常规之说,持有异议。他说:“嗬,真想不到,你这小小的年纪,怎么会满脑子的陈腐思想?人,谁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干吗非要千篇一律。我,比你哥哥还大两岁,就是没结婚,照你的观点也该是一个怪人喽。”

江心婷确实大吃一惊,用一种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你真的没成家?”

“那当然喽,我喜欢这种无牵无挂的生活。”

江心婷叹息一声,摇摇头,说:“我哥跟你不一样,他性格太内向……”

一个性格过份内向的人,一般来说都是比较孤僻,俗话所说:不合群。

对于江子信这样的人,若想找出人证,证明他无辜,是遭人陷害,肯定不是一件轻而一举的事。

在江家上完整个一面窗户的玻璃,时间大概到了午后四点多钟。江心婷留马天宝吃了一顿即不算午餐,又说不上晚餐的便饭。饭是江母在他俩干活时作的,面条加韭菜鸡蛋羹,很简单,不过对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来说,做起来也是份不小的力气活。江母手背经脉突兀,指节粗大,一看便知劳苦了大半辈子。当她得知马天宝是检察院的人,又是专门来了解儿蒙冤而死一案的,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激动和热情,反而充满戒备和恐惧。

在饭桌上,她几乎一直用那悲凉而又惶恐不安的目光盯视马天宝,每当江心婷说起哥的事情,她都要找出种种借口打断女儿的谈话。马天宝明白,老太太是让那帮胡作非为的人吓坏了。

吃完饭,江心婷提着方凳到屋外,去擦洗新上的玻璃。临出去时,她嘱咐母亲沏杯茶,让马天宝多坐一会。

在收拾干净的饭桌两边,马天宝与江母面对而坐。

江母没有沏茶,也没离开,也不说话,仍用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瞅着马天宝。这时候,老太太的眼里只是又多了几缕乞求的目光,含意明确:孩子,你走吧,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马天宝抽出一根烟,想点,却又放了回去。他已经知道江心婷很早就失去了父亲,这世界上最了解江子信的人,应该说是只有江母了。所谓知子莫如父,其实莫如母才更为准确。他寻思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话题:

“我也是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那时候的日子好苦啊,母亲没有工作,身体又不好,可是为了把我养长,供我上大学,她冬天卖冰糖葫芦,夏日卖冰棍儿,不管刮风还是下雪,每天清晨她还要出去先拣一两个小时的废品……”

马天宝忽然不说了,脸转向窗外,目光迷朦,神色暗然。

江母似乎联想起自己过去的岁月,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她抖颤着袖口擦拭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我们这些当寡妇的,熬的就是能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哪 。”

说到这儿,她又想到了尸骨未寒,至今还在太平间不能入土的儿子:“我命苦哇,我儿的命比我还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老太太哭拍着桌面,散乱的白发如风吹拂抖颤不止。忽然,她止住哭声,挺直身子,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息。

马天宝慌忙扶起江母,让她躺到床上。

江心婷也从外面跑进来,吓得一边叫着母亲,一边用湿漉漉的手揉搓母亲的胸口。

江母推开女儿,努力挺起身子,喘息着说:“别担心,我这是老毛病,过一会就好了。你哥说,这叫风湿性心脏病,死不了人。”

马天宝坐在床边,握着江母的手,说:“大娘,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老还是要保重身体呀,江心婷还在读书,家里不能没有人啊。”

“孩子,我明白,可这心里总是有口气咽不下去呀。”

马天宝望着老人,期待着她能够说下去。

“真真,你是不知道,你哥他不结婚,是因为有病啊。说他干哪缺德事,打死我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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