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言卿身上这件衣服沾了不少墨点子,自然不好穿着出去见客人,那小丫头领着卫言卿去换衣服。萧祁嘉暂在书房留了下,整理这一片狼藉的书桌。
正洗着毛笔呢,门外的吵嚷声突然近了。
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了开,几个粗壮婆子往门边一站。
再后面,一道略尖锐的女声,“妹妹真是好大的排场,姐姐如今倒是见都见不得了呢!”
话落,一堆丫鬟拥簇着中间的明艳美人进了来,正是六姑娘卫言桃。
她本以为里面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十一妹,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美人,肉眼可见的一愣。
青黛看见,忙上前去耳语几句,将萧祁嘉的来历交代了。
卫言桃听了,不屑地笑了一声,倒也没把萧祁嘉放在眼里,颇不客气地问:“我那妹妹呢?听说是病了?病了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还出来晃呢?”
她说着,环视四周,心眼儿里咕嘟嘟地冒着酸泡,连呼出来的气儿都泛着酸。
就这一个破书房都赶上她卧房大了,书架上的书林林总总摆了一整面墙,那臭丫头识不识字还是两说,书搁在她这当真是白瞎了。
卫言桃一向是别人叫她不舒坦,她定要叫被人不舒坦上百倍。
她冷笑一声,径自往前,大大咧咧坐了主位。手肘往椅子扶手上一放,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再看向仍站着的萧祁嘉,嗤笑:“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奴婢来,端茶倒水都学不会。”
萧祁嘉还没答话,倒是跟进来的丹朱先急了,“祁姑娘是我家姑娘的贵客,可不是什么奴婢!”
“贵客?”卫言桃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儿似的,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连带着椅子都摇得嘎吱作响。
“这洛京地界,我可还没听说过哪家有名有姓的,是姓祁的。敢问这位姑娘,是那位大人府上千金?”
她嘲弄说完,神色又突然转冷,厉声喝道:“卫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
丹朱被她脸上的厉色吓住,白着脸退了半步,但看着身侧的萧祁嘉,又咬着牙挡到了她身前。
萧祁嘉有点意外地怔愣了下,脸上不自觉得带了点笑,从后面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肩膀,示意她放轻松。
她则是从丹朱身侧绕了过去,冲着卫言桃微微屈膝,婷婷袅袅地行了个福礼,语气柔和道:“素来听闻卫将军麾下将士皆以才德相论、无问出处,是以玄甲北军才得为天下豪杰云集之处,想来卫府待客亦是如此。倒是卫六姑娘,不请自来、又擅闯主人家书房……”
“恶客骤临,又怎好怨愤主人家不以茶水相待呢?”
“你!”
卫言桃被她这一通讥讽说得脸色涨红,一拍桌子起身,柳眉倒竖,明艳的脸上满是恼怒,她身侧的婆子也随之上前。
这些婆子都是做惯了粗活的,五大三粗,只往前一站,一阵压迫感就逼人而来,在萧祁嘉身侧的丹朱都快吓哭了,虽没掉泪,嗓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呜咽。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惊叫,是换好衣裳回来的卫言卿。
卫言桃看见这卫言卿过来,又挑唇勾起个笑来,“妹妹这房里的人,实在是欠□□的很,姐姐今日就代劳,替你收拾收拾。”
卫言卿在卫府里存在感弱得很,哪里经历过这阵仗,当即就吓愣在门口,一动不动。
卫言桃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果真还是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她弹了弹自己的指甲,淡道:“都张嘴十下,也叫她们长长记性。”
丹朱冲着门口哭叫一声,“姑娘!”
要真是叫这几个婆子来张嘴,一巴掌扇落一颗牙齿都是能了。
脸肿上十天半个月的不算,要是刻意耍手段,叫指甲什么的划过脸上,把整张脸毁了都不稀奇。
丹朱亲眼看过六姑娘手下这几个婆子扇人巴掌,这会儿真的是打心底里怕。
卫言卿被这一句叫得回了神儿,不自觉地去看萧祁嘉,却见祁姐姐这会儿也看向她——眉眼柔和宁静,眼神却带着点鼓励。
卫言卿突然就安稳下来,她缓步走了过去,站到丹朱前面,对着卫言桃行礼,“见过六姐姐。”
“祁姐姐是我的客人,此事兄长亦是知晓。六姐姐对家中客人动手,怕是不妥当吧?”
她面上镇定地说完这几句,笼在袖中的手已经攥得发白,想要求助地看向萧祁嘉,但心底却知道,这会儿绝不能失了气势,定定地站在原地,和卫言桃对视。
卫言桃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就成了转成不悦,她还真没想到卫言卿这个怂货也敢和她对着干。
她怒极反笑,“行啊,我倒是没想到,你出去这一趟,回来倒是变得牙尖嘴利。”
“卫言卿,我倒是要告诉你,少拿兄长来压人,你还当真以为,这点后院里小事儿,兄长会管?”
“别说教训你院里的人了,就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管教管教你,我看有谁又能说个不是?”
“跟我按住了!”
她厉声喝了这一句,却发现跟着自己的婆子都没有动的。
卫言桃脸上恼色更重,整张脸都涨了红,“怎么?我还做不了你们的主了?!”
“姑娘。”卫言桃的贴身丫头带着点哭腔,声音极低地提醒她。
卫言桃也意识到屋里静得不同寻常,缓缓抬头,视线落在门口,卫修慎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这场闹剧。
“兄、兄长!”她对上卫修慎那黑沉沉的眼,腿下一软,竟一下子跪了下。
屋里的丫鬟婆子登时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卫修慎神色没变,快步上前。所过之处,众人连忙膝行让开路,他径直走到萧祁嘉跟前,见她脸色还好,神色才稍缓了缓,但还是问了一句,“没事吧?”
低着头的卫言桃还当这句是问卫言卿的。她听了这语气,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自打从北狄的战场回来,卫修慎的脸色一日冷过一日,多久都没对家中的姐妹用过这种温和的语气说话了。
她想着,又有点委屈,都是他的妹妹,又都是同父异母的庶妹,卫言卿凭什么得了他的另眼相待?
她想着这些,憋着一股气抬头,却看见卫修慎堪称温和的眉眼,恍惚想起当年那个会给家里妹妹们带糖葫芦、会逗妹妹笑的大哥。
再看他注视着的那人……竟是卫言卿所谓“客人”?
卫言桃恍惚意识到什么,她不由仔细打量这位祁姑娘——
美人当然是美人,但卫府里的美人从来不少,各有千秋,她若在其中,也不多打眼。只是那一双眼睛,却格外不同。
说是杏眸、眼尾却带着些微上扬,黑白分明的眸中像是含着一汪秋水,只淡淡一眼瞥来,就像是有万千似语还休的情意。
她骤然想起一人来,那个三年前便在洛京销声匿迹的女人……萧老的千金。
不,如今应当说是罪臣萧傅良的女儿。
镇北侯府的姑娘,就是庶女,也比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要金贵得多。卫言桃平素出门,也有一堆“姐妹”前呼后拥着,可当年,她却连那人的面也无缘得见。
虽是不能亲眼所见,但只洛京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诗篇辞赋,已经足够让人揣测那到底是怎样一位绝代佳人。
而且兄长当年……
正想着,却对上了卫修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不睦兄弟姊妹’,该如何罚,卫家家规中是有这么一条罢。”
“……是。”卫言桃猛地拉回思绪,一下子低下头去避开卫修慎的眼神,连一丝反驳都没有,道,“我就去领罚。”
整个人显得分外乖巧,一点都没有方才的嚣张气焰。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笼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她是真的害怕卫修慎。
不同于卫言卿仅仅是因为生疏而恐惧。
是因为,她记得、记得那天……
春寒未褪,细雨淋漓。
那是平素天还亮着的时候。不过,因为那日的天气,还未到掌灯的时候,便是黑漆漆的了。
这种又黑又湿的天气,让人格外想呆在屋里。不只是主子,便是底下伺候的人,能躲懒的,也早早结束了手中的活计,缩回了屋里。
是以,整个侯府都静悄悄的。
可这沉闷的寂静,却被一阵喧闹声打了破。
本因为一整日憋在房里、闷得不行的卫言桃一下子来了精神,呵斥了几个拦着她的丫头,连伞也没撑,径直往声源处跑了去。
……是在前院。
周围被黑甲的将士围得严严实实的,里面传来鞭子划破空气的锐响声,间隔许久,才偶有一声破碎的闷哼。
细雨都掩不了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卫言桃脸色白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来了精神——这是在刑讯?是北狄的间谍,还是军中的叛徒?
好奇心压过了那莫名的恐惧,可周围被黑甲士卒挡得严严实实的。
卫言桃心里也明白,自己只要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人发现。
但这毕竟是她的家中,卫言桃对地形熟悉地很,她想了想,又悄悄的退回去。
侧边有棵歪斜的高树,她教训小九的时候就把人骗上去过,爬上去也容易。
但她真的爬倒树上之后,却发现被围在中间的不是什么叛徒、也不是什么间谍……而是她的兄长。
卫修慎双手被铁链锁着吊了高,还带着些料峭的初春,他只穿着一层里衣,那衣裳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一片血糊糊的红色,混着雨水粘在身上,显露出少年劲瘦挺拔的腰。
他狼狈地垂着头,黑发纠结成绺儿,往下淌着水,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而他的脚下,早就积起了一滩水洼,是浑浊的红色。
卫盛风手里拿着一根漆黑的长鞭,他手臂挥过,纤细的鞭梢破空,甚至发出一声锐响,然后狠狠地落到卫修慎的背上,血水溅出,卫修慎整个身子都绷了紧,原本垂着的头仰起,露出被长发遮挡着的面孔。
树上的卫言桃正对上他的眼神。
瞳孔漆黑如墨,本该是眼白的地方却泛着血色……锐利的、压抑的、甚至是愤恨的……好似被囚于笼中的猛兽。
卫言桃被这个眼神吓得呆住了。
她僵立在树上,手臂死死抱住一旁的主干,险些惊叫出声。
不、她觉得自己已经叫了,嘴巴大张,可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一般,让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那一瞬间,她甚至连呼吸也忘了。
她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死死地抱着树干。
过了也不知多久,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淋透,底下的鞭声终于告一段落。
卫言桃呆呆低头,那却不是终止。
一桶凉水对着卫修慎的背泼上,闷闷的痛呼声响了一半,又被清醒过来的主人紧咬牙关咽了回去,本停下的鞭声复又继续。
……卫言桃并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前一日还对兄长目露赞许的爹爹会下这么狠的手?这明明是要把兄长活活打死的打法。
但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生出的疑惑。那一晚,她全部心神都被那带着血色恨意的眼神摄住,整个人都被一股恐惧笼罩。
等到第二日早晨,才被惊慌失措的丫鬟找到。
又是接连数日的高烧。连昏迷中,都不自觉地发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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