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的喜悦,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来。十八年了,他终于在长安城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了。庭中桂花树仿佛提前开放了一般,浓香馥郁之味,扑鼻而来,浸润全身。
一阵报时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李善德猛然惊醒过来。他今日是告了半天假来的,还得赶回衙署去应卯。于是他告别牙人与典座,出了归义坊,匆匆朝着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个赁驴铺子。李善德想到他今天做了如此重大的一个决定,合该庆祝一下,便咬咬牙,从锦袋里摸出十枚铜钱,想租一头健驴,又想到接下来背负的巨债,到底搁回三枚,只租了头老驴。
老驴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缓,李善德的心情随之晃晃悠悠。一阵为购置了新宅而欣喜,一阵又头疼起还贷的事情。他反复计算过很多次,可每次闲暇时,又会忍不住算一遍。李善德每个月的俸禄折下来只有十贯出头,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够缺口,还得想办法搞点外财才行。
但无论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
他是华阴郡人,早年因为算学出众,被州里贡选到国子监专攻算经十书,以明算科及第,随后被铨选到了司农寺,在上林署里做一个监事。虽说是个冷衙门的庶职,倒也平稳,许多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
这一次购置宅第,可以说是李善德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举动。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他觉得自己有权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达皇城之后,直奔上林署而去。那里位于皇城东南角的背阴之处,地势低洼,一下雨便会积起水来,所以常年散发着一股霉味,窗纸与屏风上总带着一块块斑渍。
此时已近午时,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会食。他们见到李善德,纷纷搁下筷子,热情地拱手施礼。李善德有点惊讶,这些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礼了?他正迷惑不解,却见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边来。
刘署令是个大胖子,平日里只对上峰客气,对下属从来不假颜色。他今天如此和蔼,让李善德有点受宠若惊。李善德忐忑不安地跪坐下来,低头看到诸色菜肴,更觉得古怪。
炖羊尾、酸枣糕、蒸藕玉井饭,居然还有一盘切好的鱼脍,旁边搁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捣成的蘸料——这午餐未免太丰盛了吧?
刘署令笑眯眯道:“监事且吃,有桩好事,边吃边说与你听。”李善德有心先问,可耐不住腹中饥饿,这样的菜色,平日也是极难得才吃到的。他先夹起一片鱼脍,蘸了蘸料,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刘署令又端来一杯葡萄酒。李善德心里高兴,长袖一摆,一饮而尽。他酒量其实一般,一杯下肚,已有点醺醺然。这时刘署令从苇席下取出一轴文牒:“也不是什么大事,内廷要采办些荔枝煎,此事非让老李你来勾当不可。”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给朝廷供应各种果品蔬菜。李善德把嘴里的一块肥腻羊尾吞下去,用面饼擦了擦嘴边油渍,忙不迭把文牒接过去看。
原来这公文是内廷发来的一份空白敕牒,说欲置荔枝使一员,采办岭南特贡荔枝煎十斤,着人勾当差遣,不过填名之处还是空白。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头一挑,这意味着是圣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又疑:“这是让下官勾当此事?”
“适才你不在,大家商议了一番,都觉得老李你老成持重,最适合来做这个使职。”刘署令回答。
“轰”的一声,酒意霎时涌上了李善德的脑袋,他面色通红,连手都开始哆嗦了。
这几年以来,圣人最喜欢的就是跳开外朝衙署,派发各种临时差遣。宫中冬日嫌冷了,便设一个木炭使;想要广选美色入宫,便设一个花鸟使。甚至就在一年前,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随手指设了一个糖蟹转运使,京城为之哄传。
这些使职都是临时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为是直接给圣人办事,下面无不凛然遵从。其中油水之丰厚,不言而喻。像卫国公杨国忠,身上兼着四十多个使职,可以说是荷国之重。所以一旦有差遣派发下来,往往官吏们会抢破了头。李善德做梦也没想到,上林署的同僚们如此讲义气,居然公推他来做这个荔枝使。带着醉意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比价、采买、转运、入库,哪个环节都有一笔额外进账,如果胆子大一点的话,一次把香积贷还清了也不是没可能。“真的叫在下来做这个荔枝使?”李善德仍有些不敢相信。刘署令大笑:“圣人空着名字,正是让诸司推荐。老李你若不信,我现在便判给你。”说完吩咐掌固取来笔墨,在这份敕牒下方签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佥荐李善德监事勾当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李善德当即连饭也不吃了,擦净双手,恭敬接过,工工整整在下方签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牍,顺手连日期也写在了上面:天宝十四载二月三日。刘署令满意地点点头,叫书吏过来,抄成三轴,用上林署印一一钤好,分送司农寺、吏部及御史台归入簿档。剩下的一轴敕牒本文,则给了李善德。从这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谓一步登天。周围同僚全无妒色,纷纷恭贺起来。这些祝贺比酒水还容易醉人,让李善德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他不由得走下席来,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时还是办公时间,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双喜临门带来的醉意,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正时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浆,跪坐在自己的书台前,开始琢磨这事下一步该如何办理。他在上林署做了这么多年监事,对瓜果蔬菜最熟悉不过。其时荔枝在岭南、桂州和蜀地的泸州皆有所产,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容易腐坏。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一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了。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稍微有些疑惑。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李善德的酒劲已消退了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为蹊跷。这么大的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白给你?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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