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

初秋时节，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河中的水流涨起不少，两岸的大片芦花被淋了个透彻，湿哒哒的耷拉着。

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边往前走，差不多两天水米未进的身体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脚下踩的淤泥沾在原本绣工精致的鞋上，越走越沉。他突然间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朝河里栽去。

身边的少女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衣襟，险之又险地拽住了他，不料少女的手劲出其地大，差点又给他掼在地上。少年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站立，但精疲力尽的身体不允许他这做，晃荡两下又跌倒在地上，沾了一身的泥。连耳边的声音都都像沾了泥似的听不真切。

“你还好吧？”

“......不......不太好，实在是......”

实在跑不动了。

这后半句被气息不稳的少年说得过于含糊，少女没听清，稍微凑近一点，皱起细眉：“那先稍作休息？”

“嗯……”少年气若游丝地说：“有......有......吃的么？”少年一句话断成了几截，每个声调都曲折得七零八碎，她听得直皱眉。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纸袋递给他：“粟子饼，放得有点久了，你凑合一下吧。”

粟子饼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双手发软地接过来，一层层慢慢剥开，不知道这块饼的“有点久”是多久，他咬了一口，只感觉自己在干啃一块生硬且硌牙的树皮，还是抹了油的。

如果不是实在饿得发晕，他是绝不会再啃第二口的。干硬的粟子饼被他一点点啃完，虽然口感与味道俱失，但好歹身上恢复了点力气，耳鸣得也不那么历害了。

“......平昭司的待遇都是这样吗？”

连一块新鲜点儿的粟子饼都吃不起？

“什么平昭司？那是什么？”少女一挑眉，疑惑地问，在他身边蹲下。

“你......不是平昭司的人？”少年一阵吃惊，只觉得刚才吃下去的栗子饼好像此刻都梗在了喉咙口，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那是常平卫？也不是？夜林军？”

在少年希冀的目光中，少女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少年觉得自己已经窒息了。

“所以......你不是皇姐派来救我的吗？”

“黄姐？不是欸，附近的村里好像没有姓黄的人家吧。”

少年感受到了一阵鸡同鸭讲的绝望。

少女没理会他，接着又问，“哎，问你，知道那几人为什么要抓你吗？”女孩觑见少年惨白的像鬼一样的脸色，猜测：“你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吗？他们抓你应该是为了要钱？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他们要把你抓回去弄死……”

“不......不是。”少年脸色衰败，打断少女的揣测。垂下头一声不吭。

他们两个人待在一大片芦苇丛中，高大茂密的金色芦苇刚好能挡住两个少年人的身形，时不时吹来的一阵秋风引得芦杆沙沙作响。少年不着横迹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若有所思。

她只是一身简单的青灰色粗布衣裙，没有任何花色纹样，一头乌黑长发也只是用发带简单扎在脑后，额前几缕发丝散在胸前，这套装扮如果放在苍都城的名门贵女之间绝对显得寒酸至极，甚至比不上一个端茶送水的下人。

尽管这样，她反而还有种不太一样的、清凌凌的鲜活劲儿。

“你是住在附近吗？”少年轻声询问，如果跟女孩到了镇上，他就能有办法跟皇姐再联系上。

“远着呢，”少女嘴里叼着根草，扒开几根芦苇借着还没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观察周围环境，内心盘算着，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如果顺着这条河走下游应该有个村子，我们可以往那儿走，应该会比较安全。”

少年震惊地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盯着约莫才十几岁的女孩子，感觉像当胸中了一箭：“你…一个人？第一次来？那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他们可都带了刀啊。”

“小心一点儿就行了，他们五个停下马车休整的时候我偷偷来的......好啦，别管那么多，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少爷你保护好自己就行啦……”

少年皱着眉头纠正：“我不是什么少爷......就是......是一个普通人。”

“好好，不是少爷不是少爷——”

她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少年，把他摁进了一边的芦花丛里。少年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紧接着，一支锐利的箭矢擦着他飞入芦花深处。

“他们追上来了，待会跟紧我。”少女的声音沉稳，低声朝身边的少年道。

无数纷乱的箭矢凭空飞来，少年不敢停下脚步，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跟在少女身后，少女回头瞄他一眼，似乎不满他的速度似的，一把攥住他的手，连拖带拽的拉着人跑。

“别让人跑了！！”身后粗犷的喊声似乎近在咫尺，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利箭，少年只好尽力随着她一路狂奔。

在被好几根芦苇狠狠抽到脸后，少年忍无可忍：“劳驾......我还是可以自己跑的......”

“能个什么！你不能！”女孩头也不回地扔下这句话，长时间的急速奔跑让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青灰的衣裙随着她灵巧的身形扬起凌厉的弧度。

“听好了，这位少爷，等会躲到河里尽量不要浮出水面，过一会儿再出来。要是我没来找你，你就自己顺着这条河往前走，大概五里路的样子能到镇上......”少女的声音又快又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你最好告诉我你会水。”

“会，你要做什么？不跟我一起？”

女孩没回答他，只是短促的笑了一声，少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你......你不会是想自己把他们引开......”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到小腿一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河中倒去。少女收回踹他进水的脚，四周飞溅开的水花伴着少女那句“抱歉”重新落入水中。

少年在水中下意识扑腾了几下，稳住身形浮在水面上，张了张口就听见风里传来女孩的声音：

“躲好了啊，再被抓到可能真会被弄死的！”

少女清妍的面容上绽开一丝笑意，竟然没有丝毫退怯地，如雨后的竹叶清绝而锐利。随后，她转过身，青灰的衣角像飘起的芦花一样轻盈地消失在芦苇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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