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落锁前苏夫人带芸乔离开了,与来时不同的是,马车上多了一位老嬷嬷。瞧着约有六十岁了,虽笑得慈祥和蔼却又不乏精明之感。芸乔看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这老嬷嬷怪怪的,心里不大喜爱。在苏夫人眼神的逼迫下行了礼,恭恭敬敬地称了一句“妈妈”。
回到府里已是大晚,打发芸乔回自己院子里睡了后,苏夫人又忙着家事。大老爷问起刘嬷嬷来,苏夫人只道这是娘娘身边的老人儿,从前还伺候过老太妃。如今该放出宫去了,她家里人逃难来了京城却不知在哪里安身。娘娘做主给了沈府叫她给芸乔做教养嬷嬷,沈家也帮这嬷嬷寻寻亲人。
大老爷瞧苏夫人眉头紧锁,问道,“你不是早就说芸乔的性子野要请个女先生好好磨磨吗,能得这么个恩惠你倒是做什么难?”
“你是做老爷的,除了官场那档子事你还知道什么。”苏夫人烦躁道,“虽说娘娘是给芸乔的,二房三房那里不得问一声?菡乔那里我不得捎上?这都是事儿。”
“娘娘是给芸儿的咱们应了也理所应当。”大老爷直接道,“你当二弟妹真有心想这事?今天二弟还说她又住寺庙里给白字奴祈福去了。你还不如知会老太太一声,一并将几个姊妹都教了。”
苏夫人想着也有道理便照着做了。老太太听了也高兴,且与刘嬷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已是亥时了,府里只剩三三两两处还有光亮,朱姨娘屋里算一处。烛火摇曳,赵姨娘身着一件半身的梅红纱衣,里头只一件兜,从后头环上正在解衣的二老爷沈祚。
“老爷,”朱姨娘娇声叫道,歪着头倚上二老爷,“老爷叫奴家好等。”
二老爷身上的中衣已被扯得松松垮垮,眉眼带笑地哄道,“今日多了件事,往后定不叫你等。”
朱姨娘甩手,扭着软腰往床帐上走去坐着,“是去送太太了吧,她到庙里给浔四爷祈福。”
二老爷先是惊讶她知道,随后又笑着坐在她身边伸了手去拨弄那薄如蝉翼的纱衣。
“老爷,人家有正事儿。”朱姨娘妩媚地抚上二老爷的脖子,柔声道,“太太这一去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淮五爷也大了我身边松快,叫蓉姑娘回这屋里住几天吧。”
朱姨娘又立即补上一句,“太太一回来我就给蓉姑娘送回去。”
二老爷没有作声。
朱姨娘提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两三年就趁着二太太不在家给二老爷扇枕边风,又是闺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又是日夜思念空流泪。二老爷虽说总对女人犯糊涂却不大愿意乱规矩,因此朱姨娘从未得逞。
“那时候生下蓉丫头,是你非要送太太那儿去,这倒好,你如今又……”二老爷叹气道。
“只叫蓉姑娘回来住几日罢了。”朱姨娘娇娇地抹起泪,“太太有四爷,哪里正眼瞧蓉姑娘——”
“什么正眼瞧不瞧的,她是太太,你既把蓉丫头送去就别计较这些个。”二老爷道,“再说了,蓉丫头是个姑娘家,养在太太那儿再怎么也比养在这屋里强,将来也好配人家,你就别想这些了。”
朱姨娘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觉得委屈涌上心头,心里多愁。
“你今日也不大安,早些歇着吧,我到柳姨娘屋里看看,她病才好。”二老爷起身披上外衣便出去了,任朱姨娘怎么喊也不回来。
刘嬷嬷比老太太小不了几岁,衣着素雅,头上只一根木钗,但通身的气势叫人不敢小看了他。
苏夫人特地僻了明镜堂出来给几个姑娘作学堂。头一日,姑娘们都来的早,三房的梦姑娘尤其早,衣着素雅但不失体面,眼神中虽透露出怯意却举止得体。
“刘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宫里的人什么样呢?”菡乔满怀期待地问道。
“宫里怪无趣的,屋子都一个样儿。”芸乔道,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子旁,“要我说,御花园最是好玩。”
“我不稀罕宫里,不过是个大笼子,哪里有外面的山水世界来得好。”蓉乔道。
芸乔见沈梦只安静地坐着,便上前道,“梦姐姐,来跟我们说话吧,怪无趣的。”
“你们说的那些事我不知晓,母亲交代我少说话。”沈梦柔声道。
在姑娘们你一句我一句笑闹时,刘嬷嬷进来了,她今日着了深棕色袍子,只有些素纹,头上的发钗添了些珠玉宝石,大约是老太太给的。
大家一起行礼后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按府里的规矩,嫡出者为先,年长着为先。芸乔为嫡长房的嫡长女,自然在第一排。其次是菡乔,她出身嫡长房又是姐姐。再者为嫡次房出身的蓉姑娘,最后是庶三房的梦丫头。这规矩都是姑娘们心知肚明的。
“姑娘们来得早,我也不给大家卖关子了,只明说了咱们的规矩。我教的女学生必得是知书达理,大家礼仪是一点都不能少。闺阁技艺也至少得有一样最拿的出手。”刘嬷嬷看着底下恭恭敬敬微微颔首的姑娘们,开口道,“我先向老太太问了清楚姑娘们的大致情况的,三姑娘,你说说,你怎么就坐得这第一个位置?”
芸乔感到无语,这位子从小就是这么分的,难道要她把嫡庶之分摆到明面上来吗。后面的菡乔蓉乔以及沈梦为之皆捏了一把汗。
芸乔在这高压时刻,脑子转得飞快,俯身施礼道,“我自小顽劣,在姊妹之间最不懂礼数。两位姐姐不与我争抢,妹妹也谦让,因此常常让我得了便宜。若论才学技艺,我实坐不得这第一位”
“你这话是有理的。”刘嬷嬷点头道,“你们大户人家总是最顾及名分,姑娘的名分固然重要,可我既是来教导你们的,在这明镜堂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们的才学技艺。姑娘论名分占得了这第一位,论旁的可要看日后了。”
芸乔心里不服气,又不敢多言语,只道,“芸儿愚钝,多亏妈妈教诲。”
头一次课,刘嬷嬷要检习姑娘们的底子,按位子挨着来,步子仪态一个不落。头一个是芸乔,平时礼节也不差的,可她不喜欢这么拘束的礼,却也得做。小心地躬身,仔细地迈步子,最后俯身施礼。
几个姑娘平日里一起玩闹着过的,什么礼节都学的差不了几分。待几个姑娘都完成了,刘嬷嬷道,“这样一来,姑娘们的底子我也都清楚了。三姑娘,你着实坐不得这第一位。”
芸乔被突如其来的点名吓得心头一震,面上仍认真道,“请妈妈指点。”
“姑娘走起来当是步步生莲般的姿态,施福礼时身子不可不倾也不可过度,可明白?”
芸乔是个要面子的小姑娘,这样一来,心里恼极了,偏偏这又不是寻常奴才,宫里的人自是要供着,因而越发不服气。
一个上午练下来姑娘们都累的冒汗却又不敢多言语,在树荫下歇息时,唯有沈梦还在练习刘嬷嬷教的重点,十分认真。
“妈妈真是严格,我瞧着她不喜欢三姐姐呢。”蓉乔嘟着嘴道,“老是挑姐姐的错儿。”
芸乔听着也颇为认同,心里埋怨自己不知道怎么招惹了她。
“不能乱讲,非议长辈不好。”菡乔阻拦道,“她是宫里的老人儿,老爷太太们知道了,你要挨罚的。”
“嬷嬷是严格了些,但是都是为妹妹好,大约是因为娘娘特意叫她教习三妹妹,所以格外严格些。”沈梦轻语安慰道。
午饭午休都结束后又迎来一晌的课,刘嬷嬷分得明白,上午教习各式礼仪,下午讲学《女则》《女训》一类,再简单指导姑娘们的女工,只肖她们晚间回去做绣品练习。
一连几日下来,姑娘们个个有所长进。刘嬷嬷常常夸赞沈梦好学且聪慧,这位平日存在感最低的姑娘成了学堂的学习标兵。
沈府的老爷夫人们皆为之欢喜,苏夫人道,“这一辈的姑娘都叫我们宠惯坏了,好在有这位嬷嬷,真真是咱们家的福气。瞧瞧,菡儿不畏缩了,芸儿也不生事了,蓉儿懂事了,梦丫头啊,更知书达理了。”
大老爷也是满意地笑,三老爷和三太太更是高兴这难得的机会,连连夸赞娘娘身边的老人儿比平常人家的主子强。温夫人还未庙里回来,二老爷则忧心道,“娘娘若能给一位教养公子的先生更能解我心头大忧呐。”
沈府的老爷都是混迹官场的,家中儿女教养得好更是面上有光。苏夫人忽地想起来什么,道,“咱们得了人家的好也不能忘了该做的,不知道刘嬷嬷的家人寻得如何了?”
大老爷为官多年,掌外是一把好手,道,“派出去的人问了多处,没什么消息。也难怪,逃难到京城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现今在何处哪里说得明白。我且再派人好生打听着,咱们府上也要厚待人家。”
每日的教习仍在继续,这日姑娘们正在念书,菡乔仔细地读背着,芸乔读了几遍就百无聊赖地玩起毛笔来,蓉乔鬼机灵地从袖子里拿出来偷藏的小零食,沈梦则认真地记着生字。
这时候窗外冒出个小脑袋来,青绿色的发带摆了摆。
芸乔机敏地瞧见窗口那一抹影子,见刘嬷嬷正在认真分配着姑娘们学茶艺要用的材料,她弓下身子顺着墙往门口溜。
“你到哪儿去?”菡乔拍了拍路过的芸乔。
“淙弟在外面,我找他玩儿去。”芸乔低声笑道。
“我也去。”蓉乔急忙道。
“别胡闹。”菡乔阻拦着,又对芸乔道,“你要惹大祸的。”
“惹什么祸的日后再说吧,我一连几日没好好同淙弟玩了。”芸乔笑着顺墙溜出去。
沈梦抬头看看窗外瘦小的沈淙,又看看芸乔,犹豫着没有说什么,任他们去了。
“小七。”芸乔拍了正在彳亍的沈淙,又做了个“嘘”的动作,“姐姐带你玩儿去。”
芸乔拉着沈淙走,沈淙跟上,用苏州娇娇的方言道,“阿姐,我是想来认字的。”
沈淙的生母钱姨娘是苏州歌女,一口吴侬软语与这沈府格格不入,性子也孤僻。沈淙似是随了她,不仅带着些苏州调子也不大爱言语,直到几月前生母过世,舅舅来府里捞了些银钱没了消息后不久才住到明禧堂去。苏夫人要管家,芸乔又是个活泼性子,沈济那里也多事,因此并没有多少心思移到沈淙身上。
芸乔爱玩,打小儿就常常到钱姨娘院子里看望弟弟,因此沈淙和芸乔最是要好,一口一个阿姐叫着。
“哥哥们四岁就开蒙了,我都快五岁了,我想读书。”沈淙可怜巴巴地看着芸乔。
芸乔道,“你瞧我们读书,可累着呢。”
“姨娘跟我说,要好好读书,父亲才能像喜欢哥哥们和阿姐那样喜欢我。”沈淙道,“妈妈对我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姨娘了,我要读书,姨娘才会高兴。”
芸乔捏了捏沈淙的小脸,道,“姐姐帮你跟母亲说,放心吧。”
沈淙的“谢谢姐姐”还不曾说出口,花嬷嬷不知从何处过来,低眉顺眼道,“三姑娘,搅扰三姑娘读书了,都是奴才的不是,这就把哥儿带走。”
“我同我弟弟说话,怎得你要带走就带走。”芸乔向来不喜欢花嬷嬷,碍于她是沈淙的奶母才不同她计较那些个。
“奴才这都是担心搅扰三姑娘——”
“芸乔!死丫头——”
苏夫人带着朱槿和赤欢突然出现,芸乔见到自己母亲才晃过来自己是逃了学的,顿时不知言语什么。
“娘娘赐了这么好的嬷嬷专为教养你,你倒好,竟敢逃学。现今年岁小,日后能干出什么来尚且不一定呢。你叫我和你父亲的脸面放到何处去!”
沈淙虽然害怕,还是立刻跪到苏夫人面前,花嬷嬷也随之一起,沈淙道,“母亲,是我来找阿姐的,孩儿惹母亲生气了,请母亲责罚。”
花嬷嬷赶紧补上,“哥儿现今孤身一人,想读书认字儿也没个法子才这般的,请太太明察,饶过哥儿吧。”
“妈妈这话是怪太太没看顾好淙弟了。”沈濯身着一袭白袍,腰间的大红绦带随风而起,玉佩的大红流苏也与之相应。
花嬷嬷正哑口无言。
“有你何事,别来掺和这些个。”苏夫人厉声道。
“淙小子读书的事我与侯爷已商议了,这些日子府中事务多,还未曾安排下来。嬷嬷为小主子担忧是好事,日后也要注意分寸。”苏夫人道。
花嬷嬷连连称是,领着沈淙下去了。
“母亲,她分明——”沈濯还未说完便被苏夫人呵斥,“你少掺和,我今日要说的是你妹妹逃学的事。要不是刘嬷嬷差人来报我还不知道你竟如此胆大。今日就罚你在祠堂跪上一整夜,明日照常去明镜堂上学。”
“母亲——”沈濯刚想求情,有被噎回去,苏夫人呵斥道,“再多话我连你一起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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