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郭德纲是马匪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没法儿和那些读经史子集、诵诗书词赋的才子们相提并论,可他始终热心教育,尤其身为东三省巡阅使之后,深感东北三省奉军编制混乱、素有恶习。且早在他还是二十七师师长的时候就想要开讲武堂,但直到如今,才能真的调动三省军官,又有了钱财。
东北陆军讲武堂因筹备问题,最初定在三月一日开学,后来由于辎重、校舍、教官延聘等问题,开学日腾挪到四月一日。陆军讲武堂一期拟招生四百名,分为步、马、炮、工、辎五队。每队一名队长,一名教育长和一名堂长。开学费用一万元,经常费用为每月九千元,由中央及奉省分别承担。不过才开学第一月,所支出预算就远远超过了九千,实际大约两万左右。而这其中差价,最后还是由栾云平想法兜着了,可奉天财政一向险恶,要不是栾云平有经世济民之才,发行不兑换的奉票、治理税务,尤其烟草、田赋等,奉天省恐怕如今也没法自给自足。因此等这位面如秋霜、身如松干的栾先生找上门来的时候,关悠稷也不为难他,很豪气的说:“我乃奉天女子慈善会会长,家夫又在讲武堂中读书,因此栾叔叔也不必同我客气。三省之内的关家银号我可做主,实在不行小女子还有些嫁妆,您只管开口就可。”
堂堂男儿竟然要向一深宅妇人要钱,栾云平本是很难过的,再加上这位大少奶奶曾与他也有过缘分,算是世交的子侄辈。想当年栾云平是清末的秀才来奉天求职,而进士出身的关少文初到奉天上任,时任东三省总督的赵尔巽并不把一普通秀才放在眼里,要不是关少文举荐,也不会有他栾秀才的今日。
就这么着,关悠稷从关家账上又给栾云平支走了五万元。倒不心疼,这五万算到每一位学兵头上才多少,她也心疼郭麒麟在那儿吃苦。家里多给使点劲儿,他也就少受点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激郭家内眷仗义疏财,今天讲武堂很罕见的做了顿猪肉炖粉条。被剃了人们俗称陆军头的郭麒麟,此时正与一期五班全班学兵一同窝在新挖的防御工事里灰头土脸的碗里刨食。为了避免他们几个发小抱团,高峰在分班的时候特地把这几个小子都分开了,郭麒麟所在的这个班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班级。班里几个人精都是粗鲁的奉军中下层军官,他们穷苦出身,又刚出了大劳力,此时吃起饭来形态简直可怖。唯一能端庄斯文些的就是郭麒麟,也不是他嘴刁,自从来了讲武堂之后,吃什么他都挺高兴,有的吃就行。但不知是否因为坐在土坑里吃饭的缘故,他总觉得这碗猪肉粉条子满嘴沙粒土颗。一边吃还一边往外吐,心里莫名漫出了一股委屈。
讲武堂是个大玻璃鱼缸,他郭麒麟就是里头最亮眼的那条肥鱼。别的教官为了前程都对他多有照拂,可郭麒麟自己是跟他爹跪下来才求得这样一个吃苦的机会,因此也就格外瞧不上那些手段。不过倒有一人很不同,那人名叫赵松言。听他们班班长卫新城说过,赵松言毕业于中国陆军大学,曾在广州追随孙文参与革命。因此与这些教官都格外不同,郭麒麟爱他却又恨他。他这人军事素养极高,作为讲武堂的战术教官简直绰绰有余,私徳方面更是出众,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狎妓,反正就是个清心寡欲的完人。但他似乎并不在乎郭麒麟是谁的儿子,对他抽打谩骂恰如他人,但又似乎知道郭麒麟是谁,因此对他格外严厉些。
心下一时又迷惑了些,但还来不及揣摩这许多,就感觉旁边的徐胖子戳动他:“大林,别吃了,赵鬼子来了!”这赵鬼子说的就是赵松言,他治兵严厉,且一张黑亮的方形脸、缀唇沿边胡须,看起来更怕人,故私底下学兵们都称他赵鬼子。
“这就是你们一期五班修出来的防御工事?推到重来!”
郭麒麟刚吃两口拌沙子的炖菜,腹中此时犹虚空着,头顶烈日,几乎晕眩。心里那一股委屈不平立刻涌上心头,tnd这赵鬼子,他们修的工事是胡教官都批了同意的,这赵鬼子说推翻就推翻,没一点道理。
“报告!一期五班郭麒麟!刚才我们的主管战术教官胡教官已经给我们的工事批了同意,说好了我们吃完饭就能洗个澡的。”
“郭麒麟?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在这儿就是个普通学兵。还有,一期五班从此主管战术教官换成我赵松言。全体都有!重修!修不好就不许回去休息,什么时候我批过,什么时候算。”
那人身着土黄色教官常服,带着黄色帽子,更显的他皮肤黝黑,双目扫过恍若火炬。郭麒麟被鬼子这样一盯,心里那点不痛快也只好被压下去,不言语了。等赵鬼子走后,郭麒麟第一个抛下饭碗、闷头干活,他本不算是个什么,也低估了赵鬼子,竟以为他也会因着郭姓礼让三分。
原本郭麒麟在学校里头怎么样,关悠稷是不清楚的,她此时也顾不上了。关悠稷在他去了讲武堂后第二个月顿觉身体不适,请了府上老中医来摸脉,发现已然怀孕两个多月了。大少奶奶有孕,这是最喜人的消息,郭德纲从私帐出了钱,给全府下人都涨了两倍月俸。又怕她吃那些粗粮不好,赶紧叫人在小两口住的小楼旁批出来一个小厨房,叫关悠稷以后在自己房里吃饭。于关悠稷而言,这些都不太重要,她此时牵挂的就是丈夫——郭麒麟在讲武堂是全封闭的学习,不能回家、没有来信。郭德纲为了儿媳安胎,在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破天荒的让身边副官侯震去了趟学校,带去了她的亲笔信。
关悠稷本以为要等侯震回来还有一段时日,谁知他竟往返的这样快。
“大少奶奶。我还没来得及同大林说话,大林就给了我这样一个大包和一封亲笔信,估计要知道喜讯还得等他自己看您的家信了。”
关悠稷倒很意外,讲武堂那个物资匮乏的地方能给她带些什么好东西?果然,云画一打开就冲鼻。竟然是他这段时间换下来的衣服裤袜,也不知到多久没洗了,简直脏的能立起来。
“少奶奶,要不您给我先装一袋子干净的换洗。我趁帅爷没发现的时候赶紧给他拿回去,但就这也不能让帅爷知道。别的学兵都是自己洗的,哪有拿回家让老婆洗的?要让爷知道了,大林这几天受的苦都白费啦。”
云画和云月两个人赶紧翻箱倒柜的给他拿换洗衣裳,等侯震走了,关悠稷才拿出信来读。原本以为这冤家能给她说几句好话,没成想只问候几句家中是否安好的话,就全是吩咐了。
信中说道:请绾绾按照下列事项逐一办理。一,请将家中所藏的辽阳老烧拿一打置于讲武堂大门东的饭店中,并于柜上以你名义存三百元钱;二,讲武堂教官赵松言乃罕见之优秀人才,赵妻孙氏似于城南小学教书,请爱妻代我与之联络相交,执后生师徒之礼。
郭麒麟语气焦急,听侯叔说应该是挺着急的。关悠稷也就顾不上自己怀孕的身体,赶紧命云出去那饭店中存酒、存钱,又让云影出去打探赵松言夫妇的居所。
云画看她这样忙乱,心里全是心疼了。看着其他人出去忙活的时候,才气鼓鼓的对关悠稷说:“格格,您也歇一歇,还有身子呢。”
这本是好意,可没成想,关悠稷脸色忽的一变,她一向眉目沉静,很少撇嘴皱眉,此时这样是生气了。
“说了多少次,自嫁过来起,就该叫我大少奶奶。怎么旁人都可改,你便不能?”
“是。大少奶奶,我前两天收到了李掌柜的消息。”
关家给她的陪嫁里有一处酒楼,就在沈阳城东,名曰水流觞,算是奉省达官贵人聚会之所。李掌柜是关家的老伙计,对外关悠稷不好出面的一向是由他来出面联络。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他一般除了每月和岁尾查账是不会来烦恼关悠稷的。
“说。”
“是阿易。前两天他去过那儿,李掌柜就从您的帐里给他支了笔南下的盘缠,知道是您的吩咐,也没声张,没人知道。”
阿易从小在关家长大,如果不是郭麒麟上次看到了他,关悠稷本是想让他去北平本家,或者在辽东关家终了。
“我与他,终究是我错的多些。”
云画眼见她要伤神,正欲劝解。就听得脚步声渐近,主仆二人赶紧理了仪容,整顿了情绪。
是云影。
“少奶奶,我方才问过管家了。那赵松言妻子孙氏就住在城南学校旁边的小胡同里,而且听闻他们家境清寒,连整的一进套院也租住不起,只有两间平房而已。”
当时天色尚好,关悠稷就赶紧令他们几人给她梳妆。又记起孙氏家里清寒,因此把自己身上昂贵的群山青色杭绸旗袍给换下来,改穿了件烟青色荷花纹罗纹棉细布旗袍。头上饰品也从凤钗翡翠环换成了珍珠白玉佩,又因有孕,披了件藕色织花披肩。
到了约莫小学放课的时候,关悠稷才让管家备了车,带着身边最得力的云画,亲自去胡同里见孙氏。一路上云画倒把孙氏生平跟关悠稷说了个大概,孙氏全名孙淑臻,毕业于燕京女子大学。相当风雅的新式女性,当年赵松言在广州时,参加同盟会,追随孙文,两人就是因这相同的革命意志相识的。听闻那时候的生活环境更糟糕,最苦难时上无片瓦遮身、下无阡陌立锥,连小米稀粥也喝不上。后来赵松言因革命思想激进,差点被人斩首,已经行至法场时被人所救,多亏孙氏带着谕令劫法场,才堪堪保全了丈夫的性命。
关悠稷本着对丈夫志向的支持才欲与之相交,但没想到这孙氏师娘竟然是个女中豪杰,心下不免多了几分敬意。
云画叩门,关悠稷就四处看看。这是一处相当平凡的民居,两进小四合院租给了不知道多少户人家,路面狭窄,郭家的车都驶不进来。门扉上的朱漆早就凋零了,门口的镇宅石兽早被折腾的不像样子,又因为长时间被小孩子们坐着、屁股磨着,竟然又奇异的生出一种光泽来。当时临近午后,风起云涌,云画与来开门的粗婆子沟通半天,最后又给了一荷包的打点,那人才凶杀恶煞的准他们进去。
“这样的房子少奶奶是第一次来,您别走太快,仔细脚底下有些东西绊了。”
或许是因居住的人太多,孩子们满地跑,衣裳横七竖八穿的不整洁,脸上还胡乱摸着鼻涕,手中、都上扔的全是他们时兴爱玩的木陀螺和碎布娃娃,一不小心就要被绊个满怀。关悠稷被云画扶着,小心翼翼的捂住肚子,一点点的走进了孙氏的居所。
“少奶奶,就是这儿了。”
此处两间平房就是郭麒麟教官的居所吗?虽说外头环境不怎么样,却被别出心裁的女主人布置收拾的很有几分风雅。有葡萄架子和秋海棠,门边还开辟了一小片菜地,特别整洁干净。到了此处,关悠稷才算是喘过气来。
“请问赵夫人在不在?有客找。”
很快,门扉轻启,一位剪着齐肩短发的中年妇女很拘谨的握住手,轻轻回应:“我就是,请问您是?”
住在这样的环境久了,人就能一眼分辨出到底眼前人是不是来自和她相同的生活环境。关悠稷显然不是,她貌美,十分貌美。面容姣好、发丝盘髻,白玉、珍珠、烟青色旗袍和藕色披肩都很衬她姿容,可见她不止知道自己美,还很会利用自己的美。
似乎是看见了穿戴整齐端庄的关悠稷,才想到自己发丝凌乱、未施粉黛,也是,她一个人要整理房间、院落,还要准备今晚丈夫回来的饭菜,哪有时间拾掇打扮呢?
关悠稷很快走上前来,很温婉的叫她一声:“师娘。”
又解释道:“我丈夫是赵教官的学生,今天来这里认个门,以后咱们两家常走动。”
正说着话往里走,那丫头就拿出了手中的礼盒很整齐麻利的要往他们那老旧掉漆的八仙桌上放。孙氏立刻将礼盒一推,理了理发丝衣裳,正色道:“我们家松言没有这样与人交往的规矩。”
关悠稷看她如此,又亲自拿起那被人嫌弃推脱的礼盒往她手里塞:“哪有学生来师长家里是空着手的?我们为人晚辈的,这样做说出去不够丢人的。再说了,这原不是什么贵重的,不过是些家常菜品,川味毛肚、广式香肠和几色糕点罢了。”
听到这儿,孙氏才颇不好意思的收起来。又赶紧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面粉,从炉子上烧了热水给她泡茶。
“我丈夫叫郭麒麟,我是关悠稷。今天就是来这里认个门,师娘别嫌我叨扰就是。”
这样的话说出来,关悠稷明显能察觉到,原本自持矜贵的孙氏忽然一慌,脸色微变。但也只是一瞬间,等关悠稷吹了一口茶汤再抬头时,她已经换了副相当端庄和蔼的面目,斟酌着说道:“我当是谁呢?竟没想到郭少爷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位贤惠大方的太太。”
一瞬间,两人的距离就拉近许多,再不是方才那样疏离隔阂了。
关悠稷缓缓发下茶盏,坐正了身子,超前倾,颇忧愁的说:“我家那位在我跟前简直是被惯坏了,师娘想啊,家里做什么都是有人伺候的,连洗个手都是丫鬟拿了帕子小心擦拭的……这样一位主儿去了讲武堂,我又怀着孕,可不知道怎样担心呢。偏偏父亲还不许他给家里送信儿,您说我这……”
“放心吧,郭少爷很好呢。前天松言回来还同我说,郭少爷人品贵重,很温和,讲武堂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尤其这几回月考竟然都考中第一,松言也感慨将门虎子,果然不同凡响。”
关悠稷猜想郭麒麟想和于松言结交倒不止是崇敬教官本领,也有要把他带出讲武堂、带进自己部队的意思。前两天因着她怀孕,估计也与郭麒麟成绩突出有关,听二妈妈的口气,帅爷给郭麒麟许了卫队旅旅长的身份,只要一从讲武堂毕业,那就是上校旅长了。而他年轻,身边一定要有自己的小团伙,赵松言年长稳重且并无恶习,关悠稷很满意这样的人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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