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弯月惨淡。
潼水镇外的农田荒废,野草茂盛,辽远的灰色土地上,是黑影般的密林,被沙海似的铅云笼罩;积年累月的尘土盖在一条条寂静的大路小巷里,鸡犬颤巍巍地窝在墙根下。
几处已无人烟的农家,开着扇破烂的木门,不是热情欢迎的,好像人被打掉了牙齿一样,不得不屈酸地,露个黢黑的洞。只一间屋里的油灯燃着,旧的窗纸腻黑,印着模糊的人影。屋中婴孩的啼哭穿越旷野上空,女人徒劳地柔声细语地哄,不过令春末的冷气更寒心。
茅屋顶上,一身夜行衣的郑朝朝小心翼翼爬扶着,警惕地环顾周围,几间接近镇门的屋子被烧没了,剩一团团灰烬,黑色的余烟直直上升。隔壁家的三只白兔子,在地上刨了个大洞,将身子埋在里面,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沉醉在美梦中。
郑朝朝运起轻功,跳上城墙,点足踏过几家店铺。黑夜里,她像个灵活的小蜘蛛,伏在瓦檐上,看着“朝暮客栈”外的动静。四个身着青色长褂的男子像柱子一样立在客栈门口,他们腰间挂着一样的长刀,胸前都穿着重铁甲。
“爹真的出事了?”郑朝朝心里嘀咕。她轻轻跃到后门,翻了进去。院子里一片狼籍,桌椅板凳被砸烂,散碎在各处,酒坛上一个个大洞,香气扑鼻。前厅离正门最近,风吹草动最容易被发觉。于是她转道进了库房,往日架子上的食材全不见了,石柜和木架像被人用锤子抡过一般,房间变成了个残枝碎石满地的废墟。郑朝朝想起父亲符雄的这些年在客栈的苦心经营,不自觉悲愤满怀,眼眶里盈上泪水。
忽然,她听到一人平稳有力的呼吸声,掩埋在角落里的石板下,便握紧了双拳,朝那废墟走去。乌鹊振振,蛙声阔阔。“砰”的一声,一块大石朝她脸上撞来,郑朝朝侧身伸臂,运功将大石缓缓揽入怀里,右足一踏,把石头朝前掷去。一个黑影站了起来,右拳直直打进石块中,在碎石飞射之中,又朝她急来,一双匕首在漆黑的夜里闪着阴森的寒光,指取她的心口。
郑朝朝武功阴柔,随着那人的压制顺势而下,右手拧住对方手腕,左手蛇一样缠上,锁住咽喉。对方一拉、一踢,跳出她牵制的范围,同时出手,拳风猎猎,对准她太阳穴而来,有杀伐之向;郑朝朝也凶恨满腔,使出巫崖山功法,右拳周围生出一阵青色光芒,朝对方打去,两人拳拳相撞,皆向后翻身,稳稳立住,此时乌云滚滚,月色得以喘息,她才见那人的模样,一身粗衣,长发束起在脑后,碎发挡在脸侧,颧骨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和眉尾都是红红的伤口。
这不是……
“朝姐……?”
“阿烈?!”
两人激动地上前将彼此抱住,皆是默默地流泪,不一会儿,郑朝朝忙看阿烈伤势,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烈仍激动地说不出话,似是委屈了很久,终于得一安慰,不知从何讲起。他眼圈发红,又心伤,又倔强地看着她,像小孩子在外面被欺负,回家愤愤不平一般。郑朝朝关切地望着他,阿烈低下头,哽咽道:“先去阁楼吧……一会儿他们听到声响会进来。”
两人便前后爬上了梯子,阿烈打开小窗,钻了进去,郑朝朝跟着上,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潮湿的霉味。趴在地上前行,手掌上沾了不知道是什么的黏糊糊的东西。找了一个角落,阿烈戳了几处窗户纸通风,郑朝朝从行囊里拿出药来,给他仔仔细细上在伤口上,这时两人才觉安心,松了一口气。阿烈慢慢道,“前几天潼水新来个巡防官,叫海离……”
“叫什么!”郑朝朝一反常态,激动地问。
“海离。”阿烈不知其解,认真看着她,等她解释。郑朝朝却欲言又止,闪烁其词,让他继续。
“几个狗屁官,给他接风,到咱们这儿。那晚我站在账台后面,见他盯着符大叔看了半天,他一定没好心,所以我给他们酒菜里下了点东西……第二天官府来了十几个人,把符大叔带走了,还毁了客栈……我试过去找他……”阿烈自责地眼泛泪光,硬憋着不许落泪,紧咬牙关。
郑朝朝忙抓住他的手臂,“这事和你没关系,他本就认识爹。”
符烈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他就是你们来潼水的原因吗?”
“也不是,狗贼一个,还不需躲他。”
“海离打听到你每年探亲两次,还一直派人调查你的去向,他三番四次来家里……所以刚才我……话说回来,朝姐,你怎么提前回家了?”
“不殆婆婆收到了元聿仙人的传信,说上个月有两队西沧人进了中原,行动诡异。我担心……你知道的,虽然爹的作为与中原人无异,可他的红卷发和圆眼,是躲不过有心人的眼睛的。”之后郑朝朝问阿烈这些天怎么过的,他只说靠厨房剩下的东西度日,然后突然笑了,“他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说你练了金刚不入的武功,所以一直派人防你,一旦你回来,立刻派人禀报。”
两个人嘲笑一番过后便默然无话,心里都清楚,这是被逼上了绝路,一定要救符雄出来,要找一个新家。郑朝朝下了楼,走近长廊尽头,阿烈跟在身后,不禁惊诧,这角落是符大叔闭口许久不谈的地方,这么多年都不许任何人靠近。墙上挂了书画,乍看上去只是一面单薄的墙。郑朝朝拿下字画,让他来帮忙,两人在墙上一推,一扇隐门缓缓打开,里面竟是一间小屋,干净舒爽,只一桌、一椅、一床。但桌上放的是正盛放的花,花香沁人,家具皆一尘不染,看起来每隔一阵子就有人打扫。
郑朝朝从床底下拿出一小盒,轻轻敲了敲侧面,铁盒缓缓打开,阿烈凑过去看,只一个黑得发亮的龟壳,上面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一头雾水,自打五岁认识符郑父女后,便从未听过郑朝朝娘亲的事,他听说二人从北边逃难而来,但见他们偶有愁容,似是背负往事,越发好奇;方才郑朝朝说海离与符大叔早年相识,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龟壳,更让他焦急。为何朝朝姓郑而非符?父女俩又有什么秘密?
他正想着,郑朝朝已将龟壳收进怀里,道:“阿烈,我要去巡防府找爹。”说着便起身,欲开窗出走。阿烈忙喊她,郑朝朝不忍道:“你就在这吧,有消息我便回来。”
“郑朝朝!”阿烈意气上头,激动道,郑朝朝从未听他喊过全名,停了脚步。阿烈道:“他们布下人手,你以为是捉你们这么简单吗?”他恢复那副轻佻的市井模样,“依我看,是要杀你!你带我一块儿去得了。”
郑朝朝恍然,心想差点便中了计,若是她和爹都不在了,这世上可还有公道?她不禁一阵寒意上身。
“你救出符大叔,保不齐会惊扰那帮人,那时候要走容易,回来可就难了,”他凑到身边道,“我可一定要去啊……就算去府衙没有危险,我也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里等你的……”
郑朝朝仍旧有点犹豫,张着嘴,酝酿着些劝他不要惹祸上身的话。见她欲言又止,阿烈露出少有的认真,“你和符大叔,就是我家里人,”很快,他就又变了脸色,摇头晃脑道,“还是说你不把我当兄弟,行,那我就去姓海的那儿……”
本来感动得差点落泪的郑朝朝破涕而笑,截住他的话道,“不会撇下你的,不会的。”她和阿烈坐下,缓缓道:“那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十年前,我娘在京都将军府中做祭祀巫祝,这就是她的东西(郑朝朝拿出龟壳),但是被小人的谗言所害,当夜她将我和爹送出城去,自己被抓走下狱,在狱中绝食而亡。爹知道后带我来到潼水,让我随娘姓,不忘旧日杀母之仇。本以为这是个边海烟瘴之地,谁能想到这几年靠着渡口和商船,成了一块肥膘……不然海离定不会来此处的。”
“是谁害了你娘?”
“那人叫周成言,海离曾是他的心腹。我四岁时,周成言还抱过我……”郑朝朝露出惨笑,“他是周老将军长孙,一身武艺,机敏过人,位高权重,所以我们无力翻案,只得跑得越远越好。”
“周成言为什么这么做?”
“他早早派西沧人埋伏在外,等华风朝一出兵,就杀了当时带兵出征的孙将军。而大战前的祭祀奉神,应由皇室主持,典礼的每一步、每一册,都经皇帝之手,他私下命娘修改筹算的战运,我娘不敢听从他的命令,差点坏了他的大计……”郑朝朝怅惘地望天,“他伪造筹算,将失利之责推在我娘身上,当时六月飞雪,皇帝以为是战士冤魂不散,于是捉我娘下狱。”
“看来这皇帝也是个瞎子。”阿烈不屑道。
郑朝朝低眉,无奈地讽刺道,“是,他对真相视而不见,却还有那么多人敬他,听他,拜他……”
时候不早,两人起身收拾一番,准备出发。跳上窗棂,方要蹬步出走之时,郑朝朝却突然拉住窗框,心生恐惧,犹疑迟步,阿烈扭头问她,她不安地怀疑,“我们真的能……爹他……”只觉心中郁结,不知说什么。
月在层云的底端露出些银光,像偷进的风掀动珠帘。阿烈看着她,他伤痕累累的脸上,平日里冷冷淡淡的眸子此刻仿佛结了两颗冰花,亮晶晶的,下面挂着温柔又腼腆的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我改名了。”
“什么?”
“符烈。”
郑朝朝一怔,险些又哭出来,心中升起一股温流,给了她许多力量,她自信地回他一笑。两人转而望着远方的高楼,一幢幢黑影,一道道看不见的关卡,渐生杀气。黑云如潮水,冲上斑驳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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