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骨清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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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朗笑折公主花

嘉乐公主徽姒被赐婚时已经十七岁了,相比于王朝中那些五岁十岁即出阁的公主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据说这事情的原因里,混杂着一个帝王对肖似其母的女儿复杂的爱意。传闻纷纷扰扰,帝王一度拒绝将这个女儿嫁出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如今帝王终于幡然醒悟,然而所选择的对象却是陈丞相“恶名昭彰”的小儿子陈与容。

十几年来,嘉乐公主被帝王教得为人宽容谨慎,从不反驳任何人事,但这一次公主与帝王对峙于御书房,以前所未有的叛逆行径抗拒着这门婚事。

就算如此,帝王也不松口,他只是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徽姒,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阿姒,不要从别人的嘴里去了解一个人。”

她不是很明白这句话,但是父皇不会撤回旨意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已经没有斡旋的余地。如此,她便安安静静地等到了永安十四年的八月十二。

这一天,徽姒隆重出嫁。

天空是瓦蓝的,连一丝游云都没有,她顶着厚重的妆容,带着倾国之力的嫁妆嫁给一个她极讨厌的浪子。

起初,她除了忐忑与害怕,实在是没有半分欣喜,但摇摇晃晃的花轿抵达相府时,她在红艳艳的盖头下看见了那只伸过来欲牵她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细腻白皙闪现着白玉的光泽,竟像是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似的。

她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外间推杯换盏与丝弦笙歌声未有一刻的中断,徽姒端坐在房内,守着一室红烛等到深夜,这喜事的另一主人公方踩着醉醺醺的步伐推门而入。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又抿紧了嘴唇。然后,她似乎听到他的轻笑声,如铃铛微动的声音,须臾即逝,让她不由得质疑自己的听觉。

但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陈与容挑开了她的盖头。她顺势抬头,入目的是一张眉眼极秾艳的脸,配上一身火红的衣袍竟然有些倾城之色。

她看着他有些出神,因为她忽然想起来,这位有着出色外表的夫婿,她其实曾经见过。

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她要去一位皇叔府上做客。朱雀街人来人往,有女眷在看布匹脂粉,有男客在酒楼吃饭划拳,热闹非凡。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轿子里,外面的欢声笑语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想掀帘望一眼,却又怕人会议论她。正在心痒之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外面飞进来,硬硬的,正巧砸在她的头上,让她轻呼出声,又折了一根玉簪子。轿子骤然停下。

她拾起那闯祸的东西,却是一只银酒杯,小巧的,上面刻着缠枝的花。她还未来得及瞧一眼罪魁祸首,便听见自己的侍卫长刀出鞘的声音,又听见有个清亮的男声在上面高喊:“啊,手滑手滑,抱歉抱歉,请教轿内贵人的名姓家门,在下改日登门谢罪。

她的侍卫不管他说什么,只一声冷喝,命人将那公子拿下。那公子又急忙说什么“你这样不讲道理”之类的话,听周围的声音,似乎还有许多围观群众。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徽姒掀开轿帘喝住待卫,又抬头瞧了一眼那位站在酒楼二楼,倚栏而立的青衣公子,只低声吩咐不用理会,继续前行。

一片嘈杂中,她隐隐听见那公子低声说着:“唔……你看果真是位姑娘,你输了,快拿钱来!”

徽姒恍惚着从回忆中回神时,看到陈与容从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因醉酒,所以他站也站不稳,只是用手撑住桌子,看着她盈盈笑着。他说:“喏,果然是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那醉醺醺的公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坐到她边上,让喜娘为他们施行撒帐、结发等一系列礼仪。

饮合卺酒时,他没有立刻喝,只是咬着杯子看着她,然后说:“嘉乐公主,我知道,最后娶你的,会是我。”

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同房。

陈与容才刚脱去她的外衣,她便不自觉地往后移,他动作一滞,须臾,伸手又为她穿好了衣裳。他站起来时差一点摔在地上,幸而扶住了床畔。

他慢慢抬起头来,徽姒看见他整个人笼在烛光里,那秾艳得如桃如李的容颜也被磨去了些锋芒,显得有些温柔,又有些令人心悸的落寞。

徽姒想起那些嬷嬷的教导,刚鼓足了勇气想说什么,却见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头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睡成了一摊烂泥。

她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她自己一个人起身去妆台前摘去头上珠玉,半晌却看着镜子出了神。微微泛黄的铜镜里,红烛摇曳,而她的身后便是沉睡的他。这红艳艳的一夜是如此寂静,红烛静燃,徒留周遭一片欢声。

徽姒与陈与容的日子便这样不疾不徐地开始。陈与容确属纨绔子弟一枚无误,虽然皇上爱屋及乌给了他不大不小一个官职但陈小少爷每日的正经工作还是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今日去骗酒坊老板两坛陈年老酒,明日里去酒楼花言巧语白吃一顿,他好歹也是个高官之子,却喜欢过街头混混一般的生活。

最初徽姒亦有不满,她自小聆听教诲,说女子出嫁后要相夫教子,她怕陈与容这般模样会顺带着让人指责她无能。但日子久了,她竟也觉得没什么。她每日里像个普通媳妇般伺候公婆,然后在晚上打发人去街上询问陈与容去过的地方,把那些陈与容赖的账一一还清。

有时候她的贴身丫鬟会为她打抱不平,但徽姒只不过淡淡一笑。她虽是朝中皇上最重视的一位公主,可是皇上在她身上寄托的东西也是她几乎不能背负的。幼时,她与长姊争执时长姊命人剪坏了她的一条新裙子。她哭哭啼啼跑到御前告状,但父皇也不过是笑笑,命人给她做了更多的新裙之余还告诉她,她应该有度量,能容人。两鬓已见秋霜的帝王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是她母亲的话,她绝不会与人起这样幼稚的争执。

她的母亲永远是她逾越不了的高峰。

时间很快进入深秋,树叶渐黄,天气寒凉。那一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她受一位出嫁的姊姊相邀,去她府上赴宴。

因下着雨,她怜惜抬轿的小厮便只与几名丫鬟撑伞慢行。雨水已将青石铺就的街道洗刷干净,路边有寥寥几名行人踏雨疾行。雨水将她的裙角浸得半湿,她犹豫着要不要到边上躲一躲,等雨歇后再走。正在这时,却突然有人撞在了她身上,让她脚下不稳,猛然摔倒在地。

那人正在被人追赶,也不道歉,爬起来便跑。她的丫鬟气恼地要抓住他评理,却抓了个空。

旁边便是一座有名的酒楼,王孙公子无数,此刻见街上有一贵族女子跌在泥泞里,便纷纷侧目,甚至还有人轻佻地冲她吹口哨,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买身衣裳。

她从未遭遇过这般情境,竟然涨红着脸,辩驳不得,手足无措。

突然,酒楼中一阵喧哗,刚刚那冲她吹口哨的男子急切地嚷嚷着:“你是不是要死!你要干吗!”

然后,她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嘻嘻笑着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要死?”

她抬头一看,那一身白衣胜雪的公子胸上一片褐色的污渍,连头发上也有那深褐色的液体往下滴。看上去像是……酱油。

那被泼了一身脏污的公子在看到肇事者真容后脸色大变,再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着说了几句便落荒而逃。肇事者则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眸竟然让人意外地觉得很澄静。他大摇大摆地走向她,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外袍几下扯下随意地盖到了她身上,随后蹲下身来不容分说地背起了她。

“下着雨呢,地上滑。”他轻声说道,“我们去买衣裙。

当她与陈与容一道出现在姊姊的宴会上时,竟让人惊奇地有些说不出话来。毕竟这是陈小少爷头一次正经地出现在官家宴会上。他自己随意惯了,加上名声实在是有些辱没门楣,人们只奉承吹捧他博学机敏的哥哥陈与晦,他出不出现倒也不重要。

面对众人的诧异,陈与容倒不在意。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位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的贵公子。徽姒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他微笑着将别人隐约露出的不屑不动声色地堵回去。她慢慢悟出一个道理,其实这位小公子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只不过是他哥哥的锋芒太盛罢了。

宴席上大都是皇家年轻的小辈,他们都知道徽姒从小教养严格,养成处处容人,不爱争抢的性子。有些人就是这样,别人越是有度量,他们越是不在意,想惹人发怒。他们趁陈与容被别人拉去喝酒的空当,将徽姒拉去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又给那击鼓的人递了眼色,于是那一枝海棠屡屡停留在徽姒的手上。作诗倒难不倒徽姒,只是他们摆上来的酒杯较一般的杯子大很多。就算徽姒是女中豪杰,几杯下肚也抵不住了。

徽姒喝醉了胆子便大了起来,抓着那些灌她酒的人不放,大声说些什么“有酒一起醉,有肉一起吃”的浑话,硬要他们都喝一杯。”

场上人见这边喧哗不止,转过头来便见嘉乐公主在耍酒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连“成何体统”都说不出来。那正与陈与容喝酒的也是位驸马,比陈与容大上几岁,见此情景便让陈与容去劝劝。陈与容呵呵笑着,并没有动作,说:“有何不可?我看这样才比较促进友谊。”

于是,那些人便都被徽姒按着喝酒,一直喝到喊徽姒“祖宗”求饶,陈与容方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徽姒晕晕乎乎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过了片刻却笑了。陈与容见到她灿烂若盛满阳光的笑容竟有些失神,又听到她醉醺醺地说:“我曾见过你,你拿我打赌,那天我其实很生气的。”

陈与容低声哄她:“你气我,便回家罚我好不好?”

他早命跟着徽姒的丫鬟回府,一是吩咐厨房煮醒酒汤,二是让府里安排马车来接。他一边低声回答着徽姒的胡言乱语,一边弯腰将她一把抱起,也不与堂中人打招呼,就这样径直走了出去。门外丞相府的马车刚刚停稳,他将她抱上车后,自己也跳了上去,车夫扬鞭一声轻喝,马车便扬长而去。

徽姒酒醒后已是第二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不露半点阳光。徽姒醒来意外地在房内看见一张竹榻,榻上放着一件厚披风。她愣怔地看着那张榻,宿醉带来的头疼让她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正在这时,有丫鬟从外走进来,似乎是要来将竹榻收起来,见她醒了倒吓了一跳,又是责怪自己心粗,又是埋怨徽姒不叫人。她不在意地笑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指了指那张竹榻,问道:“这是怎么?”

丫鬟半低着头偷偷望她,神情略显古怪:“公主不记得了?昨晚您和驸马爷回来,马车到了府门前,您却怎么都不下车,还要驸马爷陪着您唱歌,最后是驸马爷抱您回房的。您却又睡不安稳,一晚上吐了好几次,驸马爷干脆就让人搬了张榻过来,在您旁边将就了一晚。”

徽姒看着小丫鬟又是打趣,又是好奇的眼神,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记得昨晚被一缕清冷的梅香笼罩,心神恍惚加上醉酒,轻易卸下了心防,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她记起这些,脸上便有些发烫,忙转了话题问道:“那驸马人呢?”

“驸马爷吩咐厨房熬点小米粥,让您醒后用,之后就上朝去了。”

有个公职在身,也是有正经事要干的。她任由小丫鬟服侍她穿衣洗漱,坐到妆镜前时,突然想起了她与他新婚那一晚,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记起了些关于他的片段。想起他倚在酒楼二楼栏杆上问她家门何处,想起在下着雨的大街上他一袭外袍遮住她的全部尴尬,想起昨夜的幽幽梅香。

徽姒突然笑了,那笑容温婉如冬阳春水,还带着些桃花初放的惊艳,不仅小丫鬟不知所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记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笑,居然是因为想起了陈与容。她内心一惊,如铜钟撞击后的余音长久地在心中回荡,好像空旷的山谷终于等来了生机。

那是她的第一次等待。她与丫鬟一起做着女红,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外面瞧。

时间慢慢流逝,天色一寸寸暗下去,下人照常劝她去睡,她却说想看会儿古书。

蜡烛一直燃到深夜,有丫鬟忍不住想劝她睡而进去时,徽姒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书卷落在桌上,才翻开寥寥数页。

女儿家的心思,一看便知。

陈与容的不归家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起初,她将之归为不为难她并为之感激,但现在她终于尝到了丝丝苦涩。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在新婚之夜她没有那样明显地抗拒他,情形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她开始常往宫里跑,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找父皇说说话,或是想看看宫里的姊妹。皇上知道她与陈与容关系冷淡,以为她为婚姻所苦,还试探性地问她是不是陈与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徽姒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父皇的话,转头就忘了个干净。那些天里,真正让她觉得有意义的是,她终于见到了陈与容。

那是一个午后,是个难得的晴天,她刚刚进宫,正走在甬道上,两边红墙深深,风声如浪。她远远看见前边走过来一群人,个个身着官服,看上去似乎是要出宫去的。他们边走边聊,偶尔有些笑声飘过来。她看见有位年轻的官员走在众人中间,微微笑着应和旁边人的话。那人容颜如画,举手投足还透着些肆意妄为,尽管如此,周围人却都有些唯唯诺诺。

她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近,“与容”“相公”“阿容”好几个称呼在心中绕过,最终她微笑着唤了声:“驸马。”

一行官员纷纷与她见礼,只有陈与容站着不动。等所有人都安静后,他才笑着说了句:“好巧,公主进宫有事?”她也笑问:“驸马要出宫?”

“嗯。”

客气得像是陌生人。

她在那儿站了好久,站到那群人渐行渐远,再也没了声音。

她抬头看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刚一低头一股酸涩就侵上鼻头。

徽姒感到自己眼眶湿了,慌忙装作捋头发的模样抬袖拭去。

再垂下手时,她已面容平静,连一丝裂隙都没有。

徽姒很难见到陈与容的人,更难抓住他的心。那些日日陪着徽姒的丫鬟小厮个个都能看出来,她对陈与容的态度跟之前不一样了。

有一个深夜,有个不太懂事的小丫鬟在府里看见一身酒气,刚刚回府的陈与容,在扶他回房时提了一提,说:“现在公主在等您回来。”

陈与容初时一愣,然后就笑了:“等我?不会的,她讨厌我。她鲜少与人争执,当初却为了能不嫁给我跟皇上吵闹,可见,她有多厌恶我了。”

话传到徽姒耳朵里时,她不小心洒了一杯热茶,将手烫得通红。

她也有想要解释的时候。那一天是陈夫人的生辰,虽不大操大办,但已经说好一家人要聚一聚,她也帮着在一旁安排各种事宜,陈与容回府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先听了丫鬟的汇报,便去了大门口迎他。

她是鼓足了勇气要讲清楚的,说她以前是不了解他,如今她对他已经有了跟以前不一样的认识。她想说,陈与容,我们好好开始吧。

西边晚霞似火,他一身石青色的衣袍,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封的酒。见到她,他一怔,竟有些无措。

她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只按着一颗紧张得乱跳的心,以最优雅的姿态走到他跟前。她如小女孩一般绞着衣角,酝酿了老半天才如蚊蚋般先唤了一声“与容。”

只低低一声便如雷声炸响,陈与容的手竟有些颤抖。她涨红了脸想继续说下去,又低着头想接下来的措辞。

陈与容似惧又似激动,缓缓抬起手欲触及她的肩头。他抬袖的刹那,徽姒便嗅见一缕极轻淡的梅香,心里先是小小的一震,心想那天晚上守在她身边的果然是他,继而便有暖意铺天盖地地裹住了她的心。她眼眶一热,抬起头来便说:“我们……”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见他手里除了酒,还有一封先前隐于长袖下的信。那信随着他手的动作离她愈来愈近,顺理成章地,她就看见信封上一行簪花小楷,极漂亮的字,还隐隐有些脂粉香。

她心一沉,僵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她耳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等反应过来时,便是陈与容轻柔地拉住她蹙着眉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艳而精致的眉目,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我们……走吧。“

天色向晚,渐渐暗沉,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中间始终隔着一小段距离。凄迷的霞光在他们身后投下阴影,那阴影纠缠在一起,寂静,沉默,就像他们不为人知的爱情。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于降临时,已经是深冬的一天了。

外间正下着大雪,徽姒在房内拿着剪刀向府内老人学剪窗花,一幅“红梅初开”刚刚剪下第一刀,房门便被人匆匆推开。她抬眼看去,是陈与容的贴身小厮李山。他急昏了头,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牵她的衣袖,被旁边的老嬷嬷一把打掉了手,厉声呵斥了一番。

她等嬷嬷教训完方慢慢开口,问道:“何事?”

李山低着头,嗫嚅着回道:“咱爷被安平小王爷打了……”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又问了一遍。李山似乎是从慌张中醒了过来,只说陈与容与安平小王爷在青阳山上的道观中相遇,陈与容被对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带回了王府。

安平小王爷名亦安,在这京城内嚣张跋扈是出了名的,连她父皇也无可奈何。

这里头有些陈年的故事。她父皇当初不是储君,这个皇位是他与如今的太后,昔年的如贵妃娘娘合谋挣来的。而太后与皇上也并非亲母子,只不过她亲生儿子早年被过继给别人才不得不扶持当今皇上。太后生性多疑,与皇上的母子情分也薄,到了晚年便愈发挂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想找回自己的儿子,但皇上怎会答应?两人对峙几年的结果,便是太后亲生子莫名病逝,太后也坚持接回了自己的孙子。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太后没有抓着儿子的死做文章,皇上也将那孩子封了王爵,放任自流。这个孩子便是安平小王爷。

徽姒一边吩咐人去禀告丞相与夫人,一边让人安排车马,匆匆赶往安平王府。

因为大雪的缘故,天黑得很早,她抵达王府时,已经是薄暮冥冥的时刻,她等不及别人来扶,马车刚停稳便提着裙子跳了下去。往常那般能容事的公主头一次沉了脸,吩咐人砸门,不砸开不罢休。

暗沉的天色里,朱门被砸得震天响,自小跟着她的丫鬟缩着脖子劝她,太后已经年老,越发昏聩,将这唯一的孙子视若珍宝。若惹了安平小王爷,太后娘娘怕不会轻易罢休。她回头冷冷地道:“她不会罢休?安平王爷罔顾法纪,绑走我夫君,莫非我会罢休?”

她的脸被渐暗的天色模糊了轮廓,只有那冷冽的眉目在大雪中清晰如画。跟来的一行人皆不敢再作声。

门是被王府的管家打开的,那管家是个彪形大汉,冷着一张脸拦在门外,无论怎么说就是不让路。徽姒在后面听见那管家说什么“王爷拒不见客”的话,施施然抬了抬手,让自己的人不要再说,她则轻笑着说道:“这大冷天的,王爷不肯见客怕是怕寒吧,没关系,李山,给我在这王府周围倒上油,我们让小王爷烤烤火。”

她话音刚落,连那稳如泰山的管家也不禁动了神色。

火烧王府!这怎是那个素来恭谨的嘉乐公主能说出的话!众人震惊地望过去,却见徽姒面容平静,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她突然冷喝一声,唬得李山脑袋一嗡,想也没想便去找油。

管家不敢拿王府开玩笑,最终还是给徽如让了路。

徽姒带了十几个家丁,便进去找安平王爷。她刚踏进大堂便看到陈与容一身是伤,被丢在地上,而安平小王爷则坐在椅子上,一副看戏的模样。徽姒不跟他多话,只说要带陈与容走。安平小王爷笑得阴阳怪气,问道:“你就是嘉乐公主,是他正妻?”

徽姒不明就里,也不接话,就听他接着问道:“陈与容将女人送进道观中养着,你还来救他?”

他嘲讽地哼了一声:“这小子看上了本王的女人,不知什么花言巧语哄得那女人跟了他,碍于公主你的身份,他便想了个花招,将那女人送进了道观养着。”

徽姒看见他可怜地看着她,笑起来时那眼睛里分明藏着一把剜心的刀子:“本王倒不怕什么,一个女人嘛,也不过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你既然来要人,那就让你领回去吧,也省得你还要费心烧了我的王府。”

马车缓缓行驶在大雪中,她坐在马车内,安静地看着躺在一旁的陈与容。雪色映进车内,衬得陈与容的面容越发出色。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他的眉,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却突然一颤,那深幽的一双眼睛就这样缓缓露出来。她浑身一僵,慢慢放下了手。

两人双目相对,皆觉得面前之人如此陌生。

在这样的时刻,徽姒充分体现出了她从小良好的教养。她按住微微颤抖的右手,显得格外冷静:“明日我会备车亲自去青阳山道观接她回来,你放心。”

马车里安静如死境,在模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伤口裂开,有鲜血一滴一滴淌出,让两人皆感觉到锥心的痛楚。

陈与容猛地欺上去,欲抓住她的前襟,却在最后一刻压住了情绪,慢慢坐回原位。

然后,他漠然开口:“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一文不值。”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一句肯定。徽姒眼里的泪水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却死死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咽出声。过了好长时间,她深吸一口气,还能感觉到心口的钝痛。

她微微抬起头,冷冷地开口:“你陈与容不过一介浪子,若不是你爹有一顶这样高的乌纱帽,你以为你能有资格跟我这样讲话?”

黑暗中,陈与容的身形凝成一座冰冷的神像。她期望他能重重打一下她的头,像寻常一样嬉皮笑脸地让她清醒点,但陈与容只是整了整仪容,叫停了马车。

“我早该知道如此,从你拒婚时我就该放手,”他如此说道,“刚刚那句话在那天你醉酒后亦对我说过,如今看来,公主真是厌恶臣到了极点。”

他从容地站起身,掀开轿帘的一刹那,月光将徽姒打回了原形。若他回头,便可以看见她满脸的泪水,神色凄惶如一个迷路的小孩子。

但陈与容没有回头,他慢慢下了马车,站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侧头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是在下辜负了公主,”他温和地说道,“希望公主能原谅在下。”

话音刚落,他突然重重打上马腹,马匹吃痛不已,高仰起前蹄长鸣了一声,便如一支离弦的箭那般朝前奔去。

徽姒心中尖锐地痛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她一边试图往外跳,一边尖声命令车夫停下失去控制的马车。但受到刺激的马匹岂是轻易能控制住的,车夫勉力将她拦在车内,用慌乱的声音高声请罪。

徽姒被拦得往后一摔,忙爬起来掀开帷裳,后面却早已不见陈与容的身影,只有荒凉的街道,与一片薄凉的月色。

她撑着窗口的手突然就没了力气,让她整个人一点点滑了下去。她呆呆地坐在车内,出神许久,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哀凄的声音化入夜色,留下一路难收的泪水。

当天晚上徽姒就发起了高烧,她一直昏睡着,在梦中一时哭,一时笑,反复念着陈与容的名字。府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派人去寻找陈与容,但回来的人一无所获。

一夜之间,陈与容仿佛人间蒸发,遍寻不着。

各路神医如流水般进入相府,徽姒的病却没有一点起色。等她彻底清醒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已然瘦成了一把枯骨。

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推窗望去,地上还有残雪未融。她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过了很久才想起问一声现景。

丫鬟细心地为她倒一杯热茶,低声讲述这半个月的事情。她病倒的次日,皇上就与上门质问的太后摊了牌,虽然两人已经将话都说死,但皇上坐在椅子上,一声声唤的还是皇额娘。最终,太后答应将安平小王爷调离京都,却让皇上立下誓言,永远不得对王爷动手。两人定了协议,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母子情分终于耗了个干净,太后命令关上慈福宫大门,安心吃斋念佛,不再理俗事。

而陈与容依然没有下落。前几天有人在城郊的一片湖中捞出一具腐烂得变了形的尸首,衣着富贵,京中人人都猜那是陈与容喝醉了酒,迷迷糊糊跌了下去。皇上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很久,下了一道旨意,让人兴建公主府。公主府建成之日,就是她离开陈府之时。

徽姒脸上有淡淡的两道泪痕,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旁边的丫鬟一眼,问道:“那个道观里的姑娘呢?怎么不见提?”

丫鬟看着她的脸色,摇摇头:“这个好像没有听说。”

她想了想,犹豫了很久又说道:“那天少爷出门前,就是少爷与小王爷打起来的那一天,曾让奴婢将一个盒子交给您,后来奴婢忙忘了。那盒子细长,上面刻着大片的桃花,您等一会儿,我去找找?”

她不置可否。在丫鬟去找盒子时,丞相夫人听到她身体好些的消息便过来看她。夫人容颜憔悴,十几天时间好像老了许多岁。两人简单地客套过后,夫人忽然拭了拭眼角,叹了一口气说道:“想当初宫里的消息出来时,容儿还挺高兴的,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想着布置的。阿姒……他……”

夫人哽咽不成语,再说不下去。

徽姒只是静静听着,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仿佛已成一具毫无思想的木偶,亦像是对这些事毫不在意。

送走夫人后,丫鬟瞅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奉上木盒。上面确如丫鬟所说,刻着大片的桃花,密密匝匝的一片,灼艳动人。她摩挲着木盒,心怦怦直跳,慌得像那时她刚听说陈与容被安平小王爷绑回王府时候的样子。她努力平复着心情,打开木盒,入目的是根玉簪子。簪头被巧匠刻成祥云的图案,簪子通体透亮,是上好的玉料制成的。

正是那一年,他们初见时,她被他一只酒杯砸坏的簪子。

她突然颤抖起来,眼泪一滴滴砸落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在一起,痛苦不堪。而外面却有暖阳照地,有嫩苗从雪底探出头来,—派春意融融。

冬天,已然过去了。

后来徽姒一个人上过青阳山,深山密林里一座道观耸立,她进去走过一遍,里面的人年龄参差不齐,脸色大都蜡黄,只有一个女子,容颜妍丽,举止得体,显得格外出众。她远远看了她一眼,走近问了她一句:“你认识陈与容吗?”

女子看着她的脸,想了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施主是说陈公子?”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施主是陈公子的夫人吧,贫尼承蒙陈公子搭救才能在此安稳度日,若不是陈公子,贫尼早落入安平王爷手中了。”

徽姒静静地听完,想起那封沾着脂粉香的信,却没有再问。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塞到女子手中,女子仓皇地推辞,她只是微微一笑,脸色异常苍白,道:“无碍,就当是我捐的香火钱吧。”

陈与容再没半点消息,仿佛那一晚他走下马车后真掉到了黄泉冥府,让她在世上百寻不见。一年一年过去,不少人议论她的再嫁,但她一直独居公主府,不提陈与容,也不曾提过其他任何男人。

时光漫漫,等偶然回首时,物不是,人皆非。

这期间,她父皇病逝。在临死前,他单独召见过徽姒。他一辈子怀念她的母亲,一心想让她成为一位像她母亲一样的女子,对她向来苛刻,从未表露出他的疼惜,如今在这最后的时刻却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徽姒跪在床旁一言不发,他长叹一声,吃力地抚上她的头。

“阿姒,都放下吧。”他重重咳了两声,用嘶哑的嗓音接着说道,“朕真后悔,若是那时不曾答应陈与容……”

皇帝长叹一声,低低地说道:“阿姒,他求了朕两年,朕才答应的。”

两年……她十五岁,她与他初初相见。她猛然抬起头,心中隐隐作痛,脸色却十分平淡。

她想指责她一生偏执的父皇,为何当初一句话都不说,跟她什么都不说,但话在心头转了两圈又忽然沉下去了。她有什么资格指责父皇,她喜欢上陈与容的事,她不也是一句都没有向他透露,反而在醉酒后负气说出那样一篇话来吗?

他们本都是同样的人。

皇帝突然十分惋惜地说道:“陈与容看似肆意妄为,实则疾恶如仇,其聪慧机敏亦不知胜他哥哥多少倍。徽姒,他才是我朝的一名人才啊!”

遗憾惋惜又岂止他一人。她想起很久以前他们成亲当晚他对她说的话:“嘉乐公主,我知道,最后娶你的,会是我。”

那一年,他看了她一眼便再不曾忘,他喜欢她,等到的却是她强烈的抗拒。而等她终于喜欢上他时,却又因一桩误会错过。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画地为牢,妄自揣测,自以为是。他不言,她也不说,就这样,于那已然遥远的年少时期生生错过了春光。

后来,终其一生,她再没见过他。【终】

——————

Ps.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好像挨的很近,又好像永远也触摸不到对方。如果徽姒诚实一点,如果陈与容再勇敢一点……这世上大多数的遗憾都是因为当初的自己太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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