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些自诩为谦谦君子的家伙与对手们撕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赵政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对于由自己一手掀起的百家论战,赵政一直保持着沉默。身为国君,对于手下各方势力的掌控,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能让其中的任何势力一家独大,那样本属于国君的权力基础就会被削弱,甚至有沦为傀儡的可能。昌文君这个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赵政可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
但在他的眼里,儒家和道家那些人,都是些只会空谈的书生。什么仁政,什么无为而治,鬼才相信他们的话。不然这帮人也不会被列国无一例外地排斥,纵然嘴皮子再溜,也是于国于民亳无益处。他们的话平时听听就得了,没有必要太放在心上。
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是很重要的。火候大了,容易引起不可控的事变,太小的话,那是隔靴搔痒。在这个过程中间,有争端很正常。如同水和油一般,虽然不能相溶,用好了也能烹制出美味佳肴。君子如水,小人如油,那是缺一不可。
可现在火候有些过头了,油都快把水给烧没了。不行,得给他们降降温。
“君上,李相来了,正在殿外候旨呢。”
“请。”
历经了四代国君,居相位近五十年的老相国韦如,两年前以自己“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为由,致仕退隐了。对于这位一手把自己父子二人推上王位的人,赵政的感觉还是很复杂的。一来因为他功高震主,这种人一呼百应,向来为君主所忌惮。二来跟昌文君也有关系。那个混蛋就是他举荐的,一个亳无用武之地的狂徒,一朝大权在握,便搅得乌烟瘴气。最后还生出了异心,想要取而代之。得亏母后高明,不然…
本想处置了昌文君以后,再和韦如算帐。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辛苦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赵政便准了韦如的辞官书,改封为文德候,封邑于洛郡,封民十万户。这是西昭众臣里惟一的实封。临行时,老相父举荐了曾经与他有过激烈矛盾和争执的李宛为相,一直等到赵政下了拜相王书后才飘然而去。
李宛急慌慌的大步奔进了大政殿。一见到王君就扑倒在地,泣不成声道:“君上,老相国驾鹤西游了!”
杨天玄郁闷的盯着自己那个兴高采烈,忙前忙后的媳妇儿。自打成亲以来,一直都聚少离多。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心思,过门没几天就给自己夫君纳妾。除去在入候府那一日,为了瞒天过海一不小心假戏真做了一次之后,就死活不让他再碰一下。每次都拉碧桐做挡箭牌。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十次,总是用这个法子来搪塞他。现如今碧桐有了喜,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华太医诊完脉,收拾好东西就告辞了。他实在是不明白,大户人家的主母,向来都提防着妾室,尤其是怀了身孕的。可安平长公主却反了过来,不只主动给驸马爷纳妾,妾室有了孩子,她比自己怀上还高兴。莫非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华太医捏了捏袖子里的红包,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将为人父的男子从太医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自然谢仪是少不了的。随即进屋去安抚了一下那个仍然有些懵懵懂懂的姑娘,然后盯着她喝下一碗安胎药睡着了以后,悄悄的吩咐人照顾好她。顺便问清楚了主母的行踪后,方才一路追寻而来。
素颜女子肃立在湖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衣裙上,在绿叶水波的映衬下宛如仙子一般。她伸手感受着凉凉的轻风,指尖上一只翠绿色的小鸟来回跳跃。杨天玄缓缓走近,脚步尽量放轻,以免破坏了这份难得的美好与平静。
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女子转过来,看着男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坐到小几旁倒了一杯新泡好的清茶。啜了一口,才问道:“有事吗?”
“听说,老相国仙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才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慕妃雪放下茶蛊:“韦爷爷一家子,都是好人!爷爷他若安好,世间就会安静很多。如今他走了,风就要来了。”
韦如的突然去逝,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很快,洛邑的文德候府迎来了络绎不绝来祭拜的人。他们中有不少老相国的门生故交,一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去了。朝廷和列国都分别派遣了特使代表各自的国君去祭拜,民间也有不少人自发前住。一时间往洛邑的大道上车马无数,冠盖如云。
韦氏家族原籍尉缭,和百年前主导变法的季君同出一门。尉缭公专程派使节朝见,请求迎老相国的灵柩还乡安葬,以尽乡邻之情。当年季君崩逝,尉缭那头曾提出来相同的请求,被当时的国君昌惠王以季君有大恩于国为由拒绝了。韦如兢兢业业五十载,功劳实不逊于季君。虽小节有亏,但瑕不掩瑜,如此功臣怎可有不留下受后人世代膜拜供奉而流落他乡之理。
没等赵政想好该怎样婉拒尉缭的使节,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暴。
尉缭使节晋见之日,恰逢三日一次的大朝会。使节刚刚向西昭君臣转述了尉缭公的请求,就听到官员座席中有人大声说道:“臣有本奏。”
赵政随口道:“准。”
那人站起来,捧着一卷竹简几步走到了尉缭使节身边,厉声道:“臣御史中丞吉温,参故文德候,前相国韦如十一大罪!”
大政殿里的人都惊了!这吉温疯了吗?竟然敢参奏誉满天下的老相国,而且还当着老相国故土使节的面,这无疑是在当众打人家的脸。当场便有人反驳:“吉中丞此言差矣。老相国鞠躬尽瘁五十载,文能安邦定国,著书立言;武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功劳实不在当年季君之下。臣启君上,这等小人无风起浪,肆意侮辱功臣,当立刻逐出朝堂,杀之以正视听。”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对,小人当杀,请君上下旨诛杀此贼!”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人群,吉温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退让,他冷森森的说道:“君上还没有决断吉某人是否有罪,尔等就在这里大言不惭,是打算步昌文君的后尘吗?”
这句话打中了所有人的软胁。去年昌文君谋反事败身死,紧跟着在对整个朝廷官署的大清洗中,无数人丢官罢职,连权势滔天的白家都全军覆没了。现在的这些人都是靠平叛逆清君侧之功才上的位,一来根基尚浅,二来经历过那样一场血雨腥风,多少也有些后怕。万一哪天被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的大帽子,就会成为后人的前车之鉴了。所以吉温才敢和那么多人当场叫板,就是在利用他们内心最惧怕和君上最忌讳的事情来做自己的文章。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出头鸟:“既然你参奏故文德候有十一大罪,究竟是怎么样的罪,说来听听。”
得到了君上的首肯,吉温的胆气壮了不少:“臣启君上,诸位大人,故文德侯据相位五十年,不思为国为民为君尽忠职守,分忧解难。其在任共犯下了十一项大罪。罪一:尸位素餐,大权独揽。罪二:任人唯亲,结党营私。罪三:私建学馆,广收门徒。罪四:养门客三千余,耗国库金银无数。罪五:编纂书籍以传播歪理邪说,流毒万民。罪六:穷兵黩武,贻害天下。罪七:邦交无能,祸国殃民。罪九:约束门人子侄不力,多有违法乱纪之事之举。罪十:以贱商之身,玩弄心术欺君罔上。罪十一:举荐昌文君,任其秽乱宫廷,造反做乱。此十一项大罪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若有一项不符,臣愿领极刑。请君上明断,废韦如之爵位,断其俸禄,抄其家灭其族以正法统视听。”
吉温这番话一出口,殿上众朝臣皆是惊怒交集。这根本就是诬陷!老相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有口皆碑的。什么时候轮到这等宵小之徒大放厥词,以此种污言秽语诛心之论来混淆视听,颠倒黑白!当下就有人忍不住上前与吉温论战起来。
这个吉温不愧是曾经被一代大家南公耳提面命过的人。不管是谁上来同其辩驳,无一例外地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韦如的那些功劳成绩,在吉温的口中统统都是一文不值。岂止是一文不值,简直就是违天理逆人伦的不赦大罪。末了还加了一句:“如今天下人皆已径知晓韦如犯下的滔天大罪,君上当顺天意,应人心,早做决断。”
大朝会就这么不欢而散。尉缭使节被暂时安排到迎宾馆住下,等待消息。结果一等就是十多天无人理睬。使节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暗中以重金诱之,托人打听一下。这不打听倒不要紧,一打听,得到了一个足以让他当场吐血的结果。
洛邑郡守的八百里加急也很快就进了宫。就在吉温在大朝会上公开发难之时,一篇名为《谏诛奸正名书》的文章广泛流传,大街小巷四野八乡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在老相国出殡之日,数百士人学子就堵在文德候府的门前齐声诵读,一路跟着队伍直到陵园下葬都不肯走。韦府家丁驱赶不成,反被那些人给打得是抱头鼠窜。他们甚至还砸烂了老相国的棺椁,把韦如的遗体给拖出来鞭打一番后给一把火烧了。残骸骨灰给扬进了附近的大河中,真真是尸骨无存。
更有甚者,这帮人的同党还冲进了文德候府大肆打砸,竟逼迫韦家人写下《认罪书》广为散发。受此齐耻大辱的韦家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终于在一天夜里,全家百余口人集体在祠堂里喝毒酒自尽了。等洛邑郡守带着兵马赶到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当那块写着“天道不公,明珠蒙尘”的八字血书送到赵政手上的时候,一向冷静自律的君王震怒了。赵政当场下旨命洛邑郡守与当地驻军全力追捕当天在陵园和候府闹事的狂徒,一旦抓到格杀勿论。同时下令廷尉府和潜龙司,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全力追查幕后黑手。限一个月必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尉缭使节知道了这一切后,当既不告而别,拂袖而去了。这尉缭虽小,却是天下学子心中的圣地。天下的士人学子无不以能在这里研究学问为无上荣光。如今这使节一走,消息必定会传遍天下。到时还有谁会愿意来西昭一展风采抱负,百余年来招贤纳士好不容易才有的大好局面也必将会毁于一旦!
廷尉府和潜龙司会同洛邑郡守,查了几日,倒也抓住了几个人。他们都是些儒生,因为一时义愤而参与进来。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人给抓了。而且这几个人仅仅是跟着喊了几句口号,压根就没动手。按他们的描述来看,那些动手毁尸打砸的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不然怎么可能把那些多少都有些功夫傍身的韦家的家丁护卫给打了个溃不成军。然后他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从朝会发难、大造舆论,到围攻毁韦如遗体、逼死韦家所有人,一环扣一环,明面上是清算老国相,实际上就是在为那些想要入西昭一展胸中抱负的仁人志士们泼冷水,让他们从此对已经颁行了百余年的《招贤策》产生怀疑甚至是抵触。好恶毒的阴谋诡计!
这头对施暴恶徒的追查尚未有多少头绪,那头又按下葫芦起了瓢。前尚坊监正吴守绪的师爷武氏在大牢里自杀了,在他的尸体旁边发现了一本账册。正是那本廷尉府一直在追查,却始终没有找到的记录了兵械局造假舞弊案钱财往来的阴册。
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廷尉府的上上下下可没有这个心情去感慨,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最先见到庐山真面目的人。
“没想到吴守绪那个死鬼,还挺能拉人的,居然找了这么多的垫背。”慕妃雪放下手中的白帛感叹道。
“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杨天玄双手轻柔的按在妻子的肩膀上,为她梳理因为长时间批阅文书帐册而疲惫的身子:“廷尉大人得到了这帐册后,立时就分派手下去拿人,可还是晚了一步。”
按这账册的记录,兵械局一案共涉及各级官员一百一十五名。当廷尉府的捕快们按图索骥,上门拿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晚了。那一百一十五名涉案官员的府上,大部分已经人去楼空了。还有二十来个没逃脱的,或者应该说他们根本就不想逃,全都畏罪自杀了。廷尉府扑了个空,只好一边先发下海捕文书,追捕那些逃掉的人。一边请潜龙司帮忙,查一下那些官员最近的行踪举动,看看是否能挖出什么线索。
论应对这些阴谋诡计,到底是潜龙司更胜一筹。一天的工夫就挖出了其中的关联。那些逃走的人都来自于东方列国,本人虽然在西昭任职,但他们各自的家眷大多都还留在故土未曾带来。这是列国为了应对西昭吸引列国人才的《求贤令》的龌龊法子,不论谁想西去求前程富贵,人可以走,家眷留下。以这些人的家人为质相要胁,让他们没法全心全意为西昭做事,还可以让他们为已所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如有不从或拖延,那他们的家眷就不好说会遭遇到什么了。
慕妃雪若有所思:“看起来,幕后黑手以诬陷逼死韦爷爷全家来掩饰己方真正的目的。这回的麻烦可不好处理啊!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解脱这个死局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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