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的林荫大道上,马蹄与车轮从厚重宽大的青石板上踏过,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行人们避到树荫下,目视着那辆被护卫环绕的马车缓缓驶过。
“那时候可把我吓死了。”慕妃雪手捂着胸口,一脸的生无可恋:“本以为不用去和亲就万事大吉了。结果是刚逃出了虎口,又掉进了狼窝。不过我就奇怪了,那个不速台不是非我不娶吗,怎么脸变得那么快?”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实在是忍不住了,伸出手敲了一下妻子的小脑袋:“你这话要是叫家里头的长辈们听到了,别说进祠堂入家谱,立马就会给你一纸休书。以后万万不可再口不择言了。至于不速台大汗他,压根就没有想娶你的意思,别在那自做多情了。”
“你…”慕妃雪气得说不出来话。本想诅咒他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儿,转过头才想起来,自己就是他刚娶的新媳妇儿。禁不住气馁了,转过头不理人了。
“生气了,”杨天玄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那个气鼓鼓的小姑娘:“那只不过是君上和不速台联手演的一手双簧而已,就是要引蛇出洞。那天幕后黑手的刺客在中途截杀你们的车驾失败,她就把目标转向太庙…”
“还记得那年,父王与祖母太后相继病重,无力回天。朝野上下流言蜚语不绝于耳。”赵政盯着阳氏的眼睛说道:“当时腾弟和锦儿刚刚才三岁。偏偏就是在这个最敏感的时刻,外面发生了瘟疫,很快就传到了宫里面。很多宫人都染上了疫病,被统一安排送去北苑离宫隔离治疗,其中就包括锦儿。我后来才知道,是祖母太后下的旨意。可是锦儿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如若不是冬儿姐冒险潜入北苑离宫查探,只怕我与母后连锦儿的遗骨都见不到。”
阳氏讥讽道:“是啊,真可惜被送进去的不是你。那个时候,先王趁着我姑母病入膏肓,神智不清之时,骗她在立你为储的诏书上用了玺印。同时煽动舆论说太子之母必为中宫正位,用庶民们的嘴压制了朝堂上的反对力量,来保证你们母子上位。我好恨!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一个交易的筹码,什么都得不到,还把腾儿也给搭上了。所以,是我在宫里的人中混进来了一些患病较轻的人,并且把他们送去了一些给你们。还有,那封将病人转移到北苑离宫并且封宫的手书,也是我仿造的。”
“那你有没有替腾弟想过,”赵政猛地回身冲到阳氏跟前吼道:“那时候腾弟和锦儿都是由冬儿姐陪伴着的,日日都在一起。你就不怕万一把瘟疫传染给你自己的骨肉吗?你这个疯女人!你害死了锦儿,还有整个阳家。”
“没错。我假传太后旨意,又教唆我的几个兄弟领兵逼宫,还买通杀手去杀你。结果却是百密一疏。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有想到,一直藏在你们母子俩身后的白家。还有那个昌文君,拿了我的好处,却向廷尉府去出首告发。你们踩着我阳氏一族的鲜血,让你坐到了那个王位上。而我,只能像个丧家之犬似的四处逃亡,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今天,我就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阳氏她撕下来了那副伪善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自己。她那阴森森的语气听得所有人都头皮发麻,心中惴惴不安。
果然,这个疯女人也留了后手:“其实在和亲定下来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阳家虽然垮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总还是有一些幸存者的。前几天在郊外的刺杀就是我策划的,算那个胡人走运,居然还是让他跑了。还有那个巡城吏也是我的人。”她上前一步,握住那只执刀的手,用力向下一拉。
血光弥漫:“顺便再告诉你们个事儿,让你们也死个明明白白。太庙令也是我的人,我让他在这里布满了猛火油桶,就等着各位入瓮。不过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明天,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狡猾的胡人不惜牺牲他们的公主,和预先买通的叛徒里应外合,在太庙刺杀了国君。参加祭祀礼的各位不幸都遭遇了飞来横祸,尸骨无存。这消息传开,会发生什么?反正我就是个行尸走肉。今日大仇得报,死而无憾矣。”
真是个疯子!这是所有人对阳氏的一致评价。这个女人为了报私仇,不惜让在场所有人一起陪她下地狱。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若是让她得逞了,西昭同北胡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联盟必定会分崩离析。那时候战火重燃,后果…真的不敢想。
“阳氏被仇恨纠缠了一辈子,把拥有的一切都给搭进去了。其实她本来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终老一生。兴许还能有个真心爱她的人相依相守相伴到老。唉!只可惜了赵腾,因为他母亲的野心和怨念,落了个阴阳永隔的结果。”慕妃雪幽幽的说道。
杨天玄轻轻地抱着妻子的身子,安慰道:“十五年前阳氏家族举兵谋反,全族尽数伏诛。本来阳王后母子也逃不过一死,是君上求先王,才保住了性命。可保的住一时,护不了一世。最后还是逃不掉这个你死我活的结局。这就是生在王候之家的宿命。倒是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平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慕妃雪低声细语道:“今天是不速台大汗启程北归的日子,我陪着荣贵妃去送他。这一别,此生就可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尤其是荣贵妃,注定要一个人在这里过着远离故乡的日子。想想就让人伤感,回头我得去多多的安慰安慰她。”
下一刻画风突变:“我还以为你不敢去候府见我的家人呢。没关系,丑媳妇儿总是要去见公婆的。”
“杨天玄,你敢说我丑!欠揍呀你…”
马车转过街角,迎面就是广宁候府了。这座府邸位于云天内城东面的功德坊内,府门口是两尊高约一丈,执刀挎剑的武士石像。听说是昭王稷为表彰杨家的赫赫战功而赐予的,云天城的独一份儿。整座府邸面北背南而建,共有十进宅院。前面的三进院子是处理公事,接待客人用的。穿过一道门就是后院,后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主人居住的地方。隔着一个小湖就是下人们住的西院。整个府邸占地约六十亩,虽然没有王宫的大气,也不比公主府华丽。简约中带些威武和雅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马车在候府门前稳稳的停好。杨天玄先下了车,慕妃雪刚一探出头,就被人牢牢的抱在怀中。她挣扎了几下,红着脸小声说道:“放我下来,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呢!”
杨天玄目不斜视:“出嫁从夫嘛。娘子,咱们到家了。”抱着她进了大门。
候府处处都是花团锦簇,披红挂彩。人人都是满脸喜色,从大门口到正堂门前排列成两队,齐声道:“恭迎二公子,公主殿下归家。”从大门到正堂门口,要经过三道门户。每道门前都有人向新人撒糖花和彩帛,鼓乐声和人们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杨天玄抱着慕妃雪,跨过设在二门处的火盆和三门处的马鞍,在一声声“红红火火,平平安安”的贺喜声中到了正堂前。
杨天玄放下慕妃雪,喜娘为二人戴上大红花,用红绸系在夫妻俩的手腕上。意谕为“千里姻缘一线牵”。司仪官高声道:“新人入府见家人喽!”
两人携手踏进正堂。放眼望去,正堂中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须眉男子和数十位年轻公子,想来他们就是杨家各房的长辈与各自的子嗣。众人在一个红光满面,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带领下,一齐拜道:“臣杨培生率阖府人众,恭迎公主殿下驾临寒舍。”
这人好眼熟啊。慕妃雪猛然间想起来了:“老杨叔叔,真的是你嘛?我好想你!”话没说完,眼泪就控制不住的掉下来了。
“好了,好了。”杨培生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是不能哭的。能安安稳稳的回家了就好。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家人们。”
说完拉着慕妃雪的手,一个个的介绍过去。这广宁候府花开五枝,五房的人今日都到了。正堂在列的都是各房的家主与公子们,女眷则都在后堂由杨培生的妻女相陪,等着见新娘子。一时间慕妃雪也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姓名辈份,只能含蓄的和众人见礼。等介绍完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杨培生说道:“好了,今日先到这里,以后还有机会。大家都到祠堂去祭祖观礼,莫要误了吉时。”
一行人三三两两的向祠堂走去。行到半路上,远远的听到了一个焦急的女子声音:“小姐,你慢点,等等我呀。”
杨培生阴着脸,斥责道:“天娇,你怎么又横冲直撞的,没规矩。”
少女娇笑道:“爹,女儿知道了。我就是想看看新嫂子究竟长什么样子吗。”她凑到了慕妃雪跟前:“一定就是你了。二嫂好,我叫杨天娇。”
慕妃雪礼貌的问候道:“你好,天娇。”
杨培生说道:“人你也见过了,没事就赶紧回去和你母亲一起去陪客人们的。”
杨天娇急道:“不是啊!爹,母亲带着一大帮人,把祠堂给占了。她刚刚还放出话来,绝不让二嫂踏进杨家祠堂半步。还有…”
“还有什么?”杨培生陡然生出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那个淳敏华也来了!母亲正逼着老族长以二哥哥正室夫人的名义,把她的名字给录在家谱上。”
前头这两父女虽然是尽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还是漏了些只言片语让后头的人听到了。慕妃雪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过门的第一天,就有人急不可耐的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真当我是泥捏的好摆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
背后的那些人自然也会多多少少的听到些东西。有些人露出了不明就里的表情,有些人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还有几个一看就是在幸灾乐祸,尽管他们在努力的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看起来这杨家的水也挺深的。新妇刚一过门,婆母就带人把祠堂给占了,还要给自己的儿子硬塞一个女人取而代之。这等奇耻大辱,试问那个女子能够安然自若的接受!可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礼法就在那里摆着。长幼尊卑,人伦纲常。纵使是一国的公主,又如何向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挑战。
一行人来到祠堂。门口几个粗壮的婆子各执棍棒阻止众人进入。无论杨培生怎么说,她们都是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这帮人都是广宁候夫人杨淳氏的陪嫁婆子,一向忠于淳家,根本就没有把杨家人放在眼里。眼瞅着吉时快到了,再耽搁下去,一旦传扬出去,杨家名声扫地是小,连累了长公主的名誉可就麻烦了。她在朝野庶民中极有威望,杨培生可不想让广宁候府成为众矢之的。
“啪”的一声响,一个婉转的女子声音中充满了威严和不屑:“让开,狗奴才。”
那几个婆子中领头的那个捂着脸叫道:“长公主殿下,虽说这里您的身份最尊贵。但这候府还是夫人在当家做主的,我们这些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夫人是您的婆母,您若强闯,就是对夫人不敬。以下犯上,长幼不分的罪名,谅您都未必能担待得起。更不用说是这个奴才了。”她指着刚刚动手扇了她一耳光的冬儿大声说道。
冬儿把手拢进衣袖中,整个人显露出来了一副无形的气势:“要讲规矩是吧。好啊,我就和你们来论上一论。我问一句:这广宁候府的主人到底是姓什么?如果姓淳,那我等无话可说。如若是姓杨,那咱们可要好好的聊聊。就算是公主嫁进来以后,辈分上要比这候府的掌家主母低。但前提是夫人她是杨家的主母,百年之后要用杨淳氏的名义才能将牌位供奉在这祠堂上,受子孙后代的香火。如果她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身后的一切可就得两说了。”
一番话绵里藏针,亳无破绽。即表明了慕妃雪无意挑战长辈权威的态度,又点出了对方的身份和责任。那些狐假虎威的婆子们都哑口无言,乖乖的让开了。杨家各房的人都暗自惊讶和赞叹,不愧是宫里面出来的人,几句话就把对方给打发了,根本不用主人来浪费口舌。再回想起关于新娘子过去的所做所为,大家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外头发生的一切,自然不缺通风报信的耳报神。杨淳氏听了下人的描述,即不屑一顾,又有些恼火:“一群没用的东西,被个下贱的奴婢几句话就给吓住了。敏儿莫急,姑母今儿个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姑母还是不要太过于勉强自己了,”淳敏华吐气如兰,宛如弱风拂柳般的优雅娇嫩:“玄哥哥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依那位姑娘的身份背景,是断断不可能允许敏儿和她平起平坐的。敏儿不在乎名分,哪怕是给玄哥哥做个妾,甚至是当个通房丫头也行啊。呆会儿玄哥哥夫妻来了,姑母可万万不能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人下不来台呀。”她一派用情至深、贤良淑德的模样,再配上楚楚动人的形象,任谁一眼望去,不由自主的生出怜香惜玉之心来。
“放心,敏儿。”杨淳氏拍了拍侄女的手:“姑母是不会去让你做妾的,今日定要为你争个平妻的名分。日后若是有了子嗣,不致于被人家用嫡庶之分给压上一头。公主又怎样?不就是个贱商家的庶女吗!哼,今天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这个家,究竟是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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