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暗箭

一听这话，众人纷纷站起身相迎。王错夫妻疾步向前，来到大厅门口拜道：“不知南公大驾光临寒舍，王某有失远迎。请。”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应道：“上柱国大人为国征战半生，功勋彪炳千古。今日尊夫人寿诞，老朽理应亲身拜贺。老朽适才做亲笔字画一副，权当薄礼一件。万望柱国笑纳。”他一挥手，身边的人捧上来了一只长盒。

王错躬身亲自接过：“谢南公赐福。”

人们惊讶极了。这南公号称是字、画、书、诗、文五绝，乃当世第一大儒。曾有一字换千金，百言退万军的美谈。只是因为年纪大了，许久都不曾动刀笔了。现在也就是在府中颐养天年，偶尔会在淳氏族学中给人传道受业解惑。今日他这一件“薄礼”，可远远的胜过了在场所有人的礼物。

慕妃雪凝目望去，见王错夫妻引着一位老者，后面还有数十位年轻男女同行。那老者须发皆白，皱纹在脸上交错纵横，一袭青袍，六寸高冠。手持竹杖，腰悬长剑王玦。脊背挺直，步履稳健，亳无老态龙钟之色。身后男女各半，分列左右。男子皆羽扇纶巾，书生打扮。腰间佩短剑玉玦各一，儒雅中带着英武。女子亦同样的装束，只是没有佩剑。素面朝天，和这满堂的莺莺燕燕如隔世之人，另有一番颜色。

男宾队伍里骚动了起来：“快来看哪，是淳敏华小姐。”“还真是她呀！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真真是个美人儿啊！”“俗不可耐！敏华小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眼界自然是极高的。兄台就别做梦了。”“唉！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一片赞叹和惋惜声不绝于耳。

“这位公子，那淳小姐真有如此厉害吗？”开什么玩笑，又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瞧把你们给迷的，没出息的男人！

“那是自然。您有所不知，这位淳小姐出自书香世家，是淳氏家族中学问仅次于南公。听说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是无一不精，还能够融会贯通，自成一派。是难得一见的大材。淳小姐三岁识千字，五岁做诗词，十岁时凭一首《望江赋》名动大江南北，是当之无愧的云天第一才女。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她给娶回家，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什么云天第一才女，却要上赶着要嫁给一个有妇之夫。又一人说道：“她可以称得上是云天最为神秘的女子了。不知道和那位在大商坊翻云覆雨的长公主殿下相比，孰高孰低啊？”

先一人说道：“那个女人凭什么和淳小姐比。淳氏家大业大，桃李满天下，多少门生故旧在朝中。那个什么长公主就是个贱商家的庶女，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捞到了一个公主的名头唬人。还嫁进了广宁候府。广宁候怎么会让这样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进门当儿媳妇…唉哟！”

刚才还唾沫横飞的公子哥儿，屁股上多了一个鞋印子。他刚想要与对方“理论”一番，转过身来立马就怂了：“长、长、长公主殿下，我我我…”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又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叫你多嘴多舌。”

骚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还有不必要的公愤。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说道：“长公主殿下，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出手伤人，在你的眼里还有《大昭律》的位置吗？”

“你谁呀？多管闲事！”慕妃雪没好气的怼道。

那人拱手说道：“在下御史台吉温。”

“哈，一条狗也敢在姑奶奶面前乱叫！你找打是不是？”劝架的结果就是换来了一顿羞辱和一记白眼。

吉温大怒道：“污言秽语，有辱斯文。我要上书弹劾…”

“来呀！怕你不成。”慕妃雪如同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般：“你们这些御史，每年要浪费朝廷五千金和三万石粮食，来养活你们这些疯狗。知道老百姓怎么叫你们吗：文犬。文章笔墨就是你们的爪牙。要弹劾我，好啊！我现在就进宫见王兄，先砸了你们这些文犬的狗食盆子。”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都听说过安平长公主殿下是个人物，没想到这么历害。根本就是个母老虎吗！纵使有人想要上来当和事佬，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吉温。

“说的好！殿下今日之言，甚合老夫之意。如果您要上奏整顿御史台，老夫愿意联名。只是殿下的脾气也太大了些吧。”

大家又是一惊。刚才开口的是南公。众人的眼光在他和慕妃雪的脸上不停的转来转去，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吉温急道：“座师，万万不可…”

“住口！”南公喝道：“似你等这样的尸位素餐，拿着民脂民膏，用朝廷给的权力来满足私欲，党同伐异之徒，老夫没有你这样的门生。”南公除了当世大儒的名号外，更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一向视道义公允如性命般重要。吉温被其当众开革出师门，将来的仕途基本上算是彻底的断送了。

处置了吉温那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南公赞许的转向慕妃雪：“公主殿下，老朽可否与您单独一叙？”

慕妃雪犹豫道：“可以不去吗？”

南公身后的一个瘦高个喝道：“家父历经四朝，三度出任王师，数十年前甚少对人有过如此高的评价。殿下当众说这话，是否忘了什么叫遵师敬长啊！”这人是南公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惟一的嫡子。

杨天玄面色凝重：“淳四公子此言差矣，《礼经》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内人女儿之身，和一个外男孤处一室，传扬出去，有损她的清白名节。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杨二公子要论礼，那在下奉陪。”淳四公子朗声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是最低贱的。先贤有言，娶妻嫁女，门当户对是第一要务。贵府世袭候爵，为何要纳个贱商庶女过门为妇？弃珠玉而取顽石，何其有眼无珠也。”

他这话说的是亳无破绽可寻。在场的人们都默默的点头称是，看向杨、慕二人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排斥和轻视。

表面上不动声色的杨天玄心中在急速的盘算应对之法。在战场上他是所向披靡的万人敌，依靠的就是奇诡百变的计谋与死不旋踵的血性。可现在的敌手不是手执刀枪的士兵，而是一个文人。比得也不是武功和计策，而是对古籍书本的理解掌握和解读。这本事若是没有长时间的勤奋苦读和用心解构是难以有所成的。淳氏一族耕读传家，族中一向不缺大才巨贤，今日到场的不算南公就至少有二三十号博学多才者。今日看来是很难全身而退了，当务之急，是绝对不能再让他们盯着妻子的出身来穷追猛打。

他打定主意，再无迟疑：“淳四公子所言…”“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在我看来，世间最没有用的废物，就是你们这些只会闭门造车，从来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这广阔天地的书生。”

杨天玄愕然回身看去，见到的是一位沉静如水的女子。在平静的水面下，酝酿着巨大的风暴：“当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当列国商人扰乱市面，哄抬物价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老百姓们被不能兑付的贴票弄得走投无路之时，你们又在那里？哼！只会空想，不懂得脚踏实地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大厅里鸦雀无声。隔了许久，才有人如梦初醒，高声喝道：“彩！”被惊醒的人们才齐声附和道：“说的好，长公主殿下英明…”

淳四公子面如死灰，显然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逆转毫无准备：“我说的是天下大道，是王者之道。只要按照这个走，就会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慕妃雪鄙夷不屑道：“你说的，我听不懂，也不关心。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没兴趣。既然你都啰里啰嗦了这么一大堆东西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淳四公子咬牙道：“殿下请赐教！”

慕妃雪端起一只瓷碗，问道：“淳四公子，可知这碗里是什么？”

“清粥而已。”

“那再请问，这粥是何物所做？”慕妃雪又问。

“稻米。”淳四公子不假思索道。

“米从何来？今日的米价多少？”

淳四公子目瞪口呆。若是比拼学问，他自认除父亲外少有敌手。怎奈何对方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不按套路出牌，正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他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恕在下不知道，这两个问题该如何做答。”

“那你可听好了，”慕妃雪如数家珍：“这碗粥是用精米熬制的，今日的精米米价是买一斤需要八个铜半两。比精米略差一些的是平米，一斤要六个半两。最后是糙米，只要三个半两。米糠免费。这些稻米皆来自于温暖湿润的南方，所以也叫南米。”半两是当时在市面上流通一种法定货币，形状是一寸直径的圆形中间有个方形小眼用以穿绳，以青铜铸成。因为每枚铜币都是半两重而得了这么个名号。昭国位处于西北，天干物燥，国人以小米和面食为主。稻米一般只有家资较为丰厚的人家才吃的起，普通百姓很少有机会能吃到。

淳四公子如同被人给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全无。他一个贵公子，平时只会闭门读书，那里知道这些事。莫说他，只怕在场的人，知道这些的也不多。

淳氏族人中的女子队伍里，一个婉转悠扬的声音缓缓而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似这等雕虫小技，如何能登得了大雅之堂。圣人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父亲何必比此等只会心机深沉，巧言令色之徒在这种无用的小节上纠缠不休，而忘了我儒家的真理大道。”说话的正是淳敏华。她一开口，那些倾慕于她的贵公子们纷纷喝彩。

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不对，是父女兵。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到先打上门来了：“不知道淳小姐适才所言的大道，是什么样的道？真理，又是什么样的理？”

淳敏华正色道：“所谓真理，就是人伦纲常，礼仪教化。天地、君臣、父子、嫡庶、长幼、尊卑，泾渭分明，不可逾越。何谓大道，以仁孝冶天下，用礼教化万民。辅以六艺，天下太平矣。听闻长公主殿下也是的母家亦是在当地的头面人家，难道家中长辈没有请先生教过您这些吗？”

“切！本公主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读书。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摇头晃脑人模狗样儿的道学先生。”人群里爆出来了一阵哄笑：“书有什么用啊？能当饭吃吗？还是能当钱花呀？都是些竹简羊皮帛绢做的，咬不动撕不烂的。你倒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得，外头还有那么多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你让他们读书，只怕转过身就把那些东西当柴火给烧了。传闻这云天无数的世家公子都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却无一人能入得了您的法眼。莫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鸠占鹊巢，取而代之呀。”

“你！”淳敏华被堵的脸色发青，一跺脚退回了队伍中独自生闷气去了。

淳家一连两个人铩羽而归，其余人想要上来和慕妃雪比个高下，又恐步淳四公子父女的后尘。一时间无人上前挑战。

淳敏华刚刚被慕妃雪当众给羞辱了一番，此刻眼圈泛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场的众公子多半都痴痴的看着她，有些胆子大些的争先恐后去安慰，言语中多少都有些打抱不平之意。见此情形，杨天玄拉住妻子的手，说道：“天色已晚，咱们该回去了。太晚的话，家里人会着急的。”

慕妃雪心知肚明，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好，咱们回去吧。天娇，这边。”她乖巧温顺的依偎在夫君的肩膀上，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张扬之气，宛如换了个人一般。临行时，还不忘把小姑子叫上。

大厅里的人们见这对夫妻居然公开在人前秀起了恩爱，大半都不忍直视，也有些偷偷的在看。眼神中夹杂着羡慕和嫉妒。淳敏华见了这一幕，泪眼朦胧中射出了一道火焰，似一条毒蛇般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掉猎物的一切。慕妃雪亳不畏惧以眼还眼，心想：我和你表哥三年前就已经拜过堂了。如今木已成舟，还会在乎你那点小心思。

“几位且慢，老夫尚有一问。”

三人停下脚步，回身看去。人们也骚动起来：南公竟然亲自出马了！这位当世大儒不止是学问冠绝天下，还曾经与天下士子激辨千余次无一败北，门下弟子与家中子侄亦是胜多败少。今日他的四公子与小孙女一起败在安平长公主的手下，已经是少有的败绩了。自从五十岁时学问已入大成之境的南公，已经三十多年未曾开口与他人一辩。今番还真是有福啊！能亲眼见到这位伏枥多年的老骥再度出山。

适才慕妃雪连挫淳家父女二人，凭的就是胸中的一股悍勇之气，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当然在中间也耍了些手段。可对方是当世第一的学问大家，自己那点小聪明根本就不值一提。况且依她的性子，也不是那种会当逃兵的人。目前也只能是知难而上了，反正输给这个老头子也不丢人：“那么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请南公不吝赐教。”

南公有些失神：“噢，姑娘过誉了。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请姑娘您能为老夫答疑解惑。”

他停顿了一下后续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到后堂去一叙，如何？上柱国大人辛苦一下，请不要让除了杨、淳两家以外的任何人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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