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康乐宫,赵政遣走了所有随行的寺人宫女和侍卫,独自一人沿着湖边小径缓缓而行。望着湖心岛上的那座宅院,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今日是大政殿朝会的日子。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本来是为了商讨出一个应对列国合纵的具体对策。却没想到殿外亭中的登闻鼓、敬事钟一齐响起。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对百余年来未曾被动过的钟鼓今天居然齐鸣!
等派去查问的人回来禀报后,赵政和满朝文武的脸色一齐都变了。
广宁候状告容国公府伪造王书,夺人妻室!这个罪名可不小。一旦坐实,依律要诛杀容国公府的三族。倘若证实是杨家诬陷容家,广宁候府也会被连根拔起。一个是国之柱石,几代人前仆后继为大昭征战沙场,攻城略地的名将家族;一个是老牌勋贵,门生故旧遍及朝野桃李满天下,硕果仅存的开国元老。这两家彼此之间素日是有些矛盾,但像这样公开闹到朝堂上打官司,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让这两位朝廷重臣当面杠上的原因,居然是一个女人。
荒谬,太荒谬了!你们两个老家伙,不好好的为国解难,为君分忧。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赵政满腹牢骚,又不好当场发作。毕竟自己还没有加冠亲政,这个事儿只能交给两位辅政大臣来解决。不料那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国相韦如和昌文君,也和众大臣一样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
事到临头,你们都怕得罪人,当起了缩头乌龟。拿我这个徒有其名的国君来背锅。君臣之间僵持了好久,昌文君才拿了个主意。以王君和太后的名义,召所有的当事人进宫当堂对质。再由众臣来明辩是非曲直,最后再由王君赵政、辅政国相韦如和代表太后的昌文君共同定夺。
谁也没想到,避居康乐宫许多年都没有任何动静的太后,竟会亲自下旨把那姑娘给带走了。少了这个最重要的当事人,这案子也没法审了。朝会只能就此散了。众臣一走,赵政就急匆匆的赶往康乐宫拜谒太后。
母后那性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自从十五年前妹妹不幸夭折后,她的性子就变了。母后原来是一个北代的舞姬,与当时在北代为质子的父亲相识并喜结良缘,还生了自己这个儿子。后来父亲历经九死一生归国,却将妻儿留在了北代。在沦为人质的那段日子里,既使过得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母亲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努力,带着他坚持到了父王登基的那一天。
那时父王派人来接她们母子归国。当时掌权的阳太后为父王选了一个她娘家的侄女,希望立她为王后。父王力排众议,顶着朝廷里那些阳氏一族的官员和宗室的压力,要立母亲为后。母后也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为他添了个粉嫩可爱的妹妹。
可天公不作美。在妹妹三岁的时候,一场瘟疫席卷而来。小公主也不幸染上了瘟疫,被阳太后强行把她和其余染病的宫人一起送去了北苑离宫。数月后,瘟疫消失了。当人们打开离宫大门的时候,里头已经没有一个人活着。母后一听到心心念念的女儿已经化成一摊枯骨的时候,一口鲜血喷出,险些离他而去。
在太医们的全力抢救下,总算还是保住了母后的性命。但丧女之痛却令她性情大变。一向宽容大度的母后变得暴躁易怒,下人稍有错处就会被严厉惩罚。轻则鞭笞,重则立时没了性命。在康乐宫当差的宫人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遭遇到无妄之灾。那里现在已经是个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了。
那姑娘偏偏被母后给叫去了。她那个性子,万一冲撞了太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的,可真就是无颜见故人了!赵政来不及让人通传,就火急火燎的闯进了康乐宫。刚到宫门外,就听到一阵大笑声迎面直冲了过来。
“哎呦,你这丫头,这小嘴巴可真甜啊!还有这小脸蛋儿,肉乎乎的,真好!”是母后的笑声。自从妹妹走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这座宫殿里没有人能够取悦她,除了那个人以外。
门一推开,眼前的景像让他大吃一惊。
太后满面春光,怀里抱着一个少女,笑得是合不拢嘴:“我儿来了,快坐。来人啊,上茶。别用你那糙手碰我的心肝宝贝儿。”她挥掌拍向旁边那只不安分的大手,那手的主人“呵呵”干笑了几声,乖乖的把手给收了回去。
赵政赶忙拜道:“儿臣参见母后、假父。”
那被西昭王君称为假父的人正是昌文君。他大咧咧的说道:“吾儿来了,坐吧。”
“谢假父。”赵政行礼后才坐下来,笑道:“母后的心情不错。什么事这么高兴,也说给儿臣听听。”
“还不是这个小丫头片子,”太后指了指怀里的少女:“她可真真的是个妙人啊!长得是又标致,小嘴又甜。这肚子里面还有许多的奇闻故事,似母亲这般的见多识广,那都是闻所未闻。这上天真是偏心,怎么直到现在,才把她送到我身边。”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让赵政暂时放下心来。听母后的意思,想把她留在身边解闷。
昌文君自然也明白太后的想法:“太后既然喜欢这姑娘,不如就留下来做个侍女。”
那可不行!旁人或许不知道,赵政可是心知肚明。这昌文君出身草莽,当年就是犯在了一个色字上,才会当兵挣战功赎罪。恰巧他先后曾经救过先王、母后和自己,立下大功,才有了如今的这番荣耀。这人就是个色中饿鬼,绝不能让他染指此女:“母后,儿子瞧着这位姑娘,眉眼间倒是与我那王妹有几分相似。”
太后听了先是一愣,低头仔细看去:“别说,还真有点像。慕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八岁了。”慕妃雪抬起头回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娘不在了,父亲他们都不要我了。”
看着女孩子的泪眼,太后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这一生,过的也是波折不断。幼年时家道中落,父母都离她而去。不得已入了风尘。幸好遇到了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成为了一国之母。可是却失去了女儿。如果女儿还活着,应该也和这个女孩子一般大了。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丫头,既然你孤单一人,不如就做我的女儿吧!你愿意吗?”
慕妃雪迟疑道:“我?真的吗?”
“恭喜母后喜得千金。”赵政大笑道:“姑娘,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王妹了。还不赶紧拜见母后。”
听了这话,慕妃雪才起来盈盈拜道:“妃雪拜见母后,王兄。”却独独落下了昌文君。
“假父,”赵政轻轻拍了一下昌文君:“母后新得爱女,假父不向母后道喜吗?”
满脸不甘的昌文君如梦初醒:“臣恭喜太后得女。恭喜公主殿下。”
太后满意的说道:“好。昌文君,王儿,即刻下旨册封雪儿为长公主。三天后的册封大典,就交给昌文君了。还有,把那忘川水榭打扫一下,以后那里就是雪儿的寝宫了。现在是多事之秋,人心浮动。这次册封大典要好好的操办,不要怕花钱。我就是要那些日夜盼着大昭分崩离析的小人们看看,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昌文君应道:“太后英明,臣领旨。但是臣还有件事要向太后禀告。请太后屏退左右。此事只能说给您一人听。”
出了康乐宫,赵政独自沿着湖边小径漫步。有了太后义女和公主的身份,谅那些宵小也不敢轻易的动歪心思。只是母后这次如此痛快的下了决断,倒是挺让他意外的。也好,三天后的册封大典,正好把那些麻烦事儿统统给处理了。
昌文君坐在高台上,那脸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下面的众官员们见了,谁也不敢上去像以往那样围着他溜须拍马。万一不小心那句话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后果不堪设想。但好奇心人皆有之。他们一边注意小心躲避着高台上那道阴鸢的目光,一边在小声的交谈。
都知道昌文君是太后的宠臣。可三天前从康乐宫传出来的消息是千真万确,那可是许多人亲眼所见。更离谱的是,那个从昌文君的手里夺走了太后所有宠爱并且被她收为义女、封为公主的女子,居然和引发广宁候和容国公朝堂论战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而且前些日子大商坊里头的那些事儿,也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往王族册封王子、公主和后宫妃嫔,也不过就是由国君先下一道册封王书,然后在宫里面举行一个简单的册封礼。昭人素来俭朴,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但今天却大不一样。王君、太后和国相竟联名下书,命永巷令府协助昌文君操办安平公主的册封礼。还命令王城内的王族中人与各路勋贵,所有年俸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和后宫妃嫔。地点也不合常理的选在了郊外的大石行宫。这么大的场面亘古未有,一时间宫廷朝堂上议论纷纷。
反对举行这次册封礼的奏章如雪片般送进了君上的书房。结果却是泥牛入海,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一个。
人人都不明白,向来都是虚心纳谏的君上会如此的油盐不进,把众臣的劝谏都当成了耳旁风。难道他和太后联手演了一场戏?借着册封公主的名义明修栈道,暗地里是为了金屋藏娇?
“太后驾到。”
“君上驾到。”
两声长长的呼喝声过后,正在窃窃私语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纷纷整肃衣冠起身接驾。“臣等参见太后、君上。”
昌文君代太后母子说道:“诸位免礼,平身。”
“谢太后、君上。”前半句还挺整齐,后半句有些人却吞吞吐吐,面露不快:“昌文君。”
什么情况?众人面面相觑!自从小公主夭折,君上接掌王位起,太后就不见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任何人。近几年更是以休养生息的名义深居简出,万事不理。一切事务都由那个昌文君代为处置。任凭其恣意妄为,违法乱纪,安插亲信,打击异己。擅自扩充封地,横征暴敛。桩桩件件皆证据确凿。不知道多少人上奏揭发,在太后的一力包庇下皆被压了下去。君上因为没有加冠亲政索性也不管了。眼见奸臣当权,有良心的人选择了明哲保身,激流勇退。更多人则投到了昌文君的门下助纣为虐,以换取荣华富贵。一时朝堂上放眼皆是昌文君的鹰犬横行,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又无可奈何。
避世已久的太后居然会收了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姑娘为义女,还封她为公主。今天这么大的场面,都是为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公主殿下。太后甚至为了这个女儿破天荒的当众斥责了权倾朝野、且异常受她信任依赖的昌文君,难道那些流言蜚语是假的?
“时辰到了没有?”太后用手里的竹杖敲了敲青石地砖,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司仪礼官答道:“回太后的话,时辰已到。”
太后打了个哈欠道:“王儿,那就开始吧。”
“是,母后。”赵政恭敬的说道:“礼官,典礼开始。颂读王书。”
“诺。”那白发苍苍的司仪礼官应道。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司仪礼官代君主先拜过天地诸神后颂读王书,受封之人要拜受王书宝册。近百年以来天下战火不息,礼崩乐坏。但这基本的礼仪流程却没有多少改变。只见司仪礼官手一挥,刹那间钟鼓齐鸣,乐师们奏起了悠扬的乐曲。司仪礼官抬手从侍人捧着的青铜匣子里拿出来了一卷竹简,双手握住高举过顶,向天地诸神三拜后。展开竹简,朗声颂读道:
“王令:闻青川慕氏女妃雪,德才兼备,于国于民屡建功勋。本王承大昭数代先王遗志,功必有恩赏。此方为敬贤惜才之大道也。然因其为女儿身,依律不得授爵。有功无赏,亦违先成公、季君所定之铁律也。本王思虑再三,得母后、假父昌文君与韦相父之指点恩准,行两全之法。收慕妃雪为太后义女,本王义妹。加封其为安平长公主,以酬其功。赐忘川水榭为公主寝宫,另赐建公主府邸一座,择吉日动土。另特命安平长公主辅助宗正庶长处置王族事务,赐其单独执掌后宫诸事。大昭王君纲十三年二月初七日。”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慕妃雪。但人人都知道她就是大商坊内那个白记商号的东家。而且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多少都和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说功劳也是有的。此番若不是她出奇制胜,昭人还不知道要在那些列国奸商手里要吃多少的闷亏呢。
激赏有功之臣,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可这赏赐,也太离谱了吧!可这是太后收义女,且有昌文君和相国的联名,想必也没有人敢置疑。眼见着慕妃雪身披锦衣华服,缓步登上高台,从司仪礼官手里拜接呈放着王书、金册和印玺的铜盘。老礼官一声呼喝:“礼成。”
众人齐声说道:“恭喜太后得女,恭喜安平长公主殿下。”
瞧着这些人一副心口不一的样子。王座上的赵政说道:“既然册封礼已经成了,那该办正经事儿了。本王今儿个请你们来,就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想借这好日子,在这里校武演兵,诸位全当是陪本王看个热闹。母后、假父、相父,三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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