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大儒

一时的冲动后果是很严重的：“小畜生，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若不是有人拼命帮他拦着，这回开花的可就不只是屁股了。

衣饰华贵的胖子继续口水横飞的直到把自家儿子给喷了出去，房门“咣”的一下被从里头重重的拍在惊魂未定的众人心上。黄卿本与一众狗腿子既不敢出声，也不敢走，直过了好半天的煎熬才见到那胖子满脸堆笑的同里头的人拱手告别。

一转身笑容尽消。黄卿本心中七上八下的迎过去，谄媚道：“爹。”

“臭小子，”黄世才一把扭住儿子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说过你多少遍了！你泡粉头捧场子砸钱我不管，别给老子惹事儿啊。”黄家新贵，正是向前再进一步的关键时刻，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无数族人的努力功亏一篑：“还有，跟了我这么久了，居然还会走眼。你是瞎子吗？连男人女人都分不出来吗！”

“啊！”黄卿本目瞪口呆，那个小白脸儿……竟然是女人！

“用不了多久，今天在青玉坊发生的事情就会路人皆知。”赵政坐在马车驭手的位子上，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冬儿换回女装，掀开帘子忧虑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一国之君假扮侍卫潜入他国都城，出了状况……她实在不敢想。

“怕什么，”赵政把车停在僻静处：“下来，陪我走走。”

二人弃了车马，汇入大街上摩肩擦踵的洪流中。赵政也换上了玉冠长衫，和冬儿并肩同行，乍见皆会以为是一对璧人出来游玩。行了半柱香工夫，听前头喧闹阵阵，赵政笑道：“走，咱俩去瞧瞧。”

“还是早些回去吧。”冬儿还是不习惯被男人牵着手，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秀丽的脸庞红红的尽显娇羞可爱，亦嗔亦喜的模样让人很想上手掐一下。

赵政把她拥入怀中：“难得有机会陪你，别再纠结那些没用的。”拉着冬儿循声而去。不远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处夯土台，不时在大声的叫好喝彩。凝目望去，是个跑江湖的戏班子在这唱堂会。二人向周围人打听，原来是这附近的一个老财主续弦，雇了戏班子演出。等会儿还要发赏钱和吃食给周围的穷苦人同乐。

一曲唱罢，喝彩声不绝于耳。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武老爷发赏了。”一众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便似脱僵野马般飞奔而去了，徒留下尘土飞扬。

戏班子的人边收拾东西边聊天，一个穿着尚算体面的中年人上前作揖道：“瞧您二位，不像本地人呀。我是这春喜班的班主，千里相会，即是有缘之人。可否请二位喝杯粗茶？”

赵政爽快道：“那我们就叨扰了。敝人姓郑，这是我的内人。”冬儿一听赵政公然在人前说自己是他的妻子，羞得不敢抬头，背地里揪住赵政的手臂狠狠的掐了一把。那班主行走江湖多年，见小两口儿打情骂俏，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郑公子、郑夫人请。”

三人坐到旁边的茶棚子里，叫伙计泡了壶茶并几碟子干果，边喝边聊。说起来那武老爷续弦一事，班主摇头叹道：“可惜了，一朵鲜花叫猪给拱了！”

冬儿好奇追问。班主答道：“小夫人您不知道，那武老头都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新娶回家的媳妇儿才十七岁。听说这姑娘是被武家人强抢进府的。还有人说那武财主生来极是好色，还有恶癖，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是生不如死。二位听我句劝，千万不要去凑热闹，尤其是这位小夫人。”

坚实的怀抱让有些惊惧的冬儿瞬间觉得心安：“那就没有人管管他吗？”在她心中，如此无法无天的恶徒坏蛋，若是在西昭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班主无奈道：“谁敢管呐！这十里八乡的地都是武老爷，所有人都是他家的佃户。那都是签过死契的，在官府里留了底的，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说的算。他家上头还有大人物罩着，咱们小老百姓如何斗得过。郑公子，赶紧走吧。万一叫武家人见了您这标致夫人，可就走不脱了！”

“多谢了。”赵政敬了班主一杯茶，顺手把帐给结了。送走戏班子后，他狡黠一笑：“走，咱俩去开开眼界，瞧瞧那新娘子去。”

武府高大的门楣上一块红布孤零零的挂在上头吹冷风，乐手们有气无力的吹奏着，半点都看不出是在办喜事。与之对比明显的是正门左右两边的人山人海，他们都是听到消息来领赏的。一个肥头大耳管家模样的人大声叫道：“都给爷听着，每个人一吊钱，一个饼。不许多拿冒领，拿完了快滚。”

一片不甚齐整的应和。人们自觉得排成长队，先从左边领钱，再到右边拿饼。这些人皆破衣烂衫，面如死灰，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会倒地不起。偶有想占便宜揩油的，无一例外当场被打断手脚头破血流的丢出去。人们麻木的看着，仿佛是在看一场戏。

肥胖管家骂骂咧咧的，尽是些听不懂的当地土话。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那对年青男女，也不愿理会。一转头又大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来人啊，给我打。”

老人头发花白，干枯瘦弱，却极其强韧的任由一众打手拳打脚踢既不喊疼也不求饶。等众打手停下手，抹抹唇边血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还我孙女！”

“还你孙女，我呸！”管家一口浓痰吐在了老人脸上鄙夷不屑道：“进了武家的门，生死都是武家的。你个祖宗十八代都是贱命的老穷鬼，祖坟上冒清烟，老爷看上了你孙女是给你脸。别给脸不要脸，滚开！”一脚踹在老人心口，直把人给踢飞了四五步远。

老人吐了囗血，站起来挪过去：“还我孙女。”

“没完了，你个老东西！把他给我吊起来，狠狠的打。”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家丁们一拥而上，把老人拿绳子捆了吊在门前横梁上，各执棍棒乱打一通。下手又狠又辣，直欲当场就把人活活打死。

老人家依旧是那句“还我孙女！”却是一声弱过一声。周围的人们依旧是不变的麻木不仁，领了钱和饼步履蹒跚的走了。赵政猛然觉得不对，忽听得一声娇叱，紧跟着一阵大乱。

肥胖管家骤然被打，四周众人皆惊呆了。那家伙横行霸道十数年，头一回挨打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想找回场子，却见对方是个穿着虽普通，气势却很不一般。说不定是某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夫人。当下也不翻脸：“姑娘家家的，莫要多管闲事。赶紧回去吧。”

冬儿冷声道：“把老人家放了。”那胖子先怔了一下，奸笑道：“小丫头片子，你说什么呢？我没听见，你们听见了吗？”“没听见。”一众打手齐声道：“那就同大爷进去说吧。”说完叫手下来拽人。

老内侍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俯身在云太后耳畔低语。云太后点点头，说道：“成天呆在宫里，着实憋闷。你们俩先换身行头，陪我出宫走走。”

驭手驾着一辆双马轺车，带着三位女子并十几个护卫出了王宫角门，汇入了车水马龙中。轺车几乎没有装饰，车上三人与随从们也都颇为低调，乍看就是个小富人家的女眷出行。任谁都猜想不到，那三人竟会是当今太后、西昭公主与相府千金。

自打慕妃雪确定有喜后，一返过去的飞扬跳脱，变得小心谨慎。莫说是吃食用药，连走路都要踏实了才会迈下一步。云太后见了挪愉道：“用不着这么夸张吧！生孩子这事儿，头回生二回熟。你还年青，将来有的是机会。若是每一个都如此，那可着实是累啊。”

慕妃雪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肚子，叹道：“人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有了孩子才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责任。不瞒你们说，孩子还没出世，我这个为人母的就已经是各种盘算各种计划了。可是又怕他将来会怪我大包大揽多管闲事，毕竟以后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

梅华阳说道：“慕家姐姐何必太过于在意那细枝末节呢。比如我，从小就好舞文弄墨。若是让我去像你那般行走四方，只怕会寸步难行，处处碰壁。圣人有云：术业有专攻，行行出状元。将来你的孩子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做个好人就可以了。”

云太后接道：“阳儿这话在理。儿孙自有儿孙福，慕丫头你就莫要操心了，莫要辜负这大好时光。唉，还是你们好哇，有得是时间去规划未来。不像我，半老徐娘一个，连个孩儿都没有。老了难免寂寥啊！”

“为什么啊？”慕妃雪顺口问道。忽觉得被戳了一下，意识到不对，急忙以袖掩口：“没什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不提也罢。”梅华阳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云太后的法眼，也不当面揭破，随口一句话就敷衍了事。

她话虽说的云淡风轻，却时不时的在瞄着慕妃雪的小腹。眼神中带着渴望与祈求。慕妃雪心知此中必有蹊跷，悄悄地扯扯梅华阳的衣袖：“怎么回事？”嘴上发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梅华阳悄声道：“高门大宅院子里头的老戏码了，不奇怪。”

忆及往昔，大娘子容氏几次三番为难自己。慕妃雪也曾经恨过怨过，只是如今也将为人母，明白容氏也不过是在为子女打算而已。虽然手段着实不光明正大还十分的愚蠢：“今儿个带你们来，去见一个故人。话说回来，那个人还同你有些渊源。”云太后凝视着慕妃雪正色道：“只是这人脾气不大好，满朝文武世族豪门可没少挨他的骂，且无人敢捋虎须。你可要当心些，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四周渐渐地安静下来。随行侍女侍奉着贵人们下车。狭窄却干净的石板小巷尽头，一座门楣低矮、简陋又不失雅致的石屋屹立于此。石屋前头的空地上几垄菜地，几只鸡鸭，栏杆上拴着一只大黄狗“汪汪”吠叫。屋内之人声音嘶哑苍老：“大黄，莫要叫了，惊到贵客。小老儿腿脚不便，客见谅。僮儿，替我迎宾。”

一个总角小僮迎出来，向着来客行了个礼：“师长命我请几位入堂。”语声清脆，但右边衣袖空落落的垂于身侧。相貌倒算可入眼，只脸颊上一处赤红色似是新伤未愈。那小僮当前引三人登堂入室，其余人等皆被留在门外等候。

内堂坐定，另有老仆煮茶为三人斟满。云太后的是一杯菊.花茶，梅华阳的是一蛊清茶，慕妃雪的茶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四色茶点一盘山药糕、一盘葵花籽、一碟子松花饼同一蛊气味浓烈的汤羹，都还冒着热气，显是刚出锅不久。见状云太后笑言：“你们别以为师父他老人家几十年不出门，天下万事万物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一会儿你们见到他老人家，有一说一即可，切不要藏小心思。”

二人应下。片刻后，老仆人推着个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交错的老人出屋。三人起身行礼，老人嗓音嘶哑：“太后难得有空来见我这个土埋了大半截的糟老头子。哟，还带了两位小朋友啊。好好好，老头子这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都坐吧，别拘着，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他先转向梅华阳：“你就是谷生的小孙女儿吧。这小子，当年是最不用功的那个，连我都放弃了。现在倒是最成功最有儿孙福的，老夫相了大半辈子人，难得的走了一回眼。”语气欣慰。梅华阳礼貌道：“祖父经常对小辈们说，他能入师祖门下，此生无憾矣。”

老人点点头：“你就是西昭国的那位异姓公主吧。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年纪要小很多。老夫看的出来，你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不急，时间有的是，慢慢讲。孩子你过来，老夫略懂医术，久未用了有些技痒，且给你送一脉。”

云太后推推慕妃雪：“去吧。老师极少出手，你可有福了。”慕妃雪不敢推托，先向老人行礼，才伸出右手。老人伸左手，食中二指搭在女孩子的脉门上，闭目片刻后睁眼道：“你身孕已近三月，尚算稳固。但最近进补过度，切记要适量不可太过。否则生产时必会因胎儿过大难产。而且你素日思虑太多，多虑伤身，日后对再孕会有影响。”

前些日子宫里面派来的太医例行问诊，皆说慕妃雪体质虚寒，开了一大堆的温和补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害人的毒药，不只要害自己，连一个尚未出世的孩童也不放过。得亏她在外闯荡许多，已经不是稚嫩单纯的小姑娘了。不然定会当场翻脸，闹上个天翻地覆。饶是如此，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可毕竟远来为客，心有顾忌，也只得硬生生的忍下来。

云太后心中一紧，暗想果然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自以为布置周全，万无一失，却还是被人给钻了空子。一贯冷静如她，也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不为别的，这女人虽然是个异姓公主，但在西昭人的心目中可是个极有分量的人物。倘若她母子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了。幕后黑手这招看似简单愚蠢，实则是无懈可击，让人吃了闷亏还根本就无处可查。

当下先以退为进：“还是老师慧目如矩，是哀家疏忽了。哎，我终究没生过孩子，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规矩讲究。公主殿下，哀家在这向您赔个不是。”说罢起身一拜。慕妃雪赶忙起身相扶：“太后言重了，谁都有个不当心的时候。”二人又虚言寒暄几句后，才又重新坐下。

一旁的梅华阳冷眼旁观。目光流转间，却见老人静如死水的面庞上，一朵涟漪在缓缓波动，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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