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铅云,大雪纷飞。
端着热水盆的丫鬟婆子们,在走廊中来回穿梭。屋子里不时传来阵阵女人的尖锐呼喊声,和接生婆子们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屋子外面,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子里,在走廊中来回走着。不时在有人出入时伸头向里面张望。
中年男人身边那个抱着小手炉,满身华服珠翠的贵妇笑道:“老爷,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十有其五是熬不过这一关的。难产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赵姨娘就是太娇气。想当初我生飞华那个时候…”
那个被称呼为“老爷”的中年男人把手中仆人刚刚递上来的热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碎瓷片和茶水四散飞溅,几滴茶水还溅到了那贵妇的裙摆上。他指着对方骂道:“容氏,你这个毒妇!今日赵姨娘母子若是平安无事就罢了。如果出了半点问题,你就立刻给我搬到家庙里,这辈子别想再出来了。”
容氏变了脸色,反唇相讥道:“慕天祥,你想囚禁我!有本事你就休了我呀!到时候看我娘家父兄怎么收拾你这个宠妾灭妻枉顾人伦纲常的贱商!”
慕天祥顿时气馁,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一甩衣袖,转过身去对容氏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
里屋又传出来了一阵惨叫声,紧接着是接生婆的呼喊声:“使劲啊,撑住呀!生了,生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冲入了众人的耳中。慕天祥和容氏异口同声地问道:“生了,是男是女?”表情却截然相反。
接生婆捧着一个襁褓,里头包着还在哇哇大哭的新生婴儿。满脸堆笑地说道:“恭喜慕老爷和慕夫人。赵姨娘为贵府添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什么!”夫妻俩又是一声惊叫,只不过两个人的表情瞬间互换。期待成了失望,不安变成高兴。容氏举袖掩住了眼中的喜色,硬生生的把脸上表情给扭转了过来:“老爷,赵姨娘为慕家添丁,这可是咱们慕家的大功臣啊!您可要好好的赏她哟。老辈人可都说过的,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啊。”语气中尽是讥讽。
慕天祥“哼”了一声,袍袖一甩,竟就这么走了。对刚出生的女儿看都没看一眼。远远地一声咆哮传入众人耳中:“来人哪,快给我把天卓那个骗子马上叫来,我要问问他,什么龙凤绕梁主富贵荣华?根本就是生了个扫把星!”下人们噤若寒蝉,压根不敢出声。
待慕天祥夫妻二人走远了,才有好奇的小丫鬟问身边肃立的管家:“老管家,为什么赵姨娘生了个女儿,老爷会如此生气?而夫人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老管家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地背影低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一切都得从大半年之前,老爷和夫人在上阳节的时候,请玉清观的天卓真人来慕府祈福讲起。”
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夜晚最短的一天。白昼长而阳气盛,所以被人们称为上阳日。与夏至相对的冬至则被称之为太阴日。时间久了,这两个日子就成了上阳节与太阴节。
青川城是一座位于长河郡的山中小城。本地有一个风俗,在上阳和太阴两节时,人们都会登高望远,祈求上天庇佑风调雨顺,阖家安康。每到这个时候,城北的玉清观从早到晚都是来这里虔诚祈福的民众。每年一次的大社火也会在此时举行,每次都是人山人海,彻夜欢歌不绝。
玉清观的天卓真人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卜星象诸般杂学无所不知无一不精的奇人。许多大户人家不惜重金诚意相邀,就想请他在风水运道方面指点一二。可从来就没有任何一家能够得到他的垂青。既使本地的贵胃勋爵广宁候府也不例外。这一日他不在玉清观坐镇,为上山祈福的人们解惑答疑,却突然独自一人来到了慕府。
正在府中为家事犯难的慕天祥,一听下人禀报说,是玉清观的天卓真人亲临,慕天祥顾不上许多,急忙命人将贵客请入府中。自己则在正厅恭候天卓真人的大驾。
“贵客大驾光临,慕某未曾远迎,还有真人恕罪。来人,奉茶。”慕天祥语气恭敬,向客人深深一鞠。
天卓真人虚手相扶:“慕居士不必客气。”两个人又客套了几句,才分别落座。
慕天祥心中诧异。都说这天卓真人已经有百岁高龄,想来必是位鹤发童颜,仙姿隽秀的绝世高人。可面前这位看面相也就四十岁左右,一袭满是补丁的破旧青色长袍配一双布鞋,倒很像一个佃农。他刚想开口,对面的人先说道:“怎么着,慕居士是怀疑我是来你这打秋风的骗子喽。”
慕天祥被说中了心事,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久闻真人博古通今,我等凡夫俗子怎能相比。不知道您今天驾临蔽府,所为何事呀?”
天卓真人摇着手中的旧羽扇,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山上实在无聊,下来逛逛。路过你家,讨口水喝。放心,规矩我知道。这样,允你问三个问题。”
慕天祥大喜。这天卓真人性子古怪,不管是谁去向他请教,能不能得尝所愿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今日竟得到了他的亲口许诺,可以提三个问题,这如何不让慕天祥欣喜若狂。高兴到不知该问些什么才好。
天卓真人看他脸色,知晓他的心思。说道:“既然你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那我就先起个头。刚才看你愁眉苦脸,最近几日府上是否碰上了什么难事?”
“唉,一言难尽呀!”慕天祥长叹一声。接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天卓真人听完之后,微笑道:“不就是令公子轻薄了郡守家的小姐,还伤了几个家丁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带上他去对方府上道个歉就行了,不然就让他们打一顿出气也行。”
慕天祥无奈道:“依刑律,伤人者刑杖八十,流千里。可我那内人容氏,仗着娘家是国公府,向来飞扬跋扈,刻薄霸道。但是她却对自己所生的一双儿女视若明珠,极度纵容。此番犬子飞华闯下大祸,她不想该如何大事化小,居然还要郡守大人家的小姐嫁给飞华做妾,否则就要让她身败名裂。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我一个小小商贾,就算是攀上了国公守的高枝,也是斗不过官家人的。此乃家丑,本不欲外扬。只是我现在如同夹在两块铁板中,左右为难啊!”
“慈母多败儿。既然令公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何不从其他儿子中找个有才干德行好的加以培养,取而代之呢?”
慕天祥又是一声长叹:“真人所言甚是。我还有几房妾室,她们倒也生了不少儿女。可那容氏仗着自己是正室,对我那些妾室和庶出子女经常打骂训斥。只要任何人比她的子女出挑,立时就会遭到报复。飞华飞烟这两个孩子,也被容氏教的自大狂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至于我那些庶出子女,早就被容氏拿捏得死死的。一个个懦弱胆小上不得台面。”
天卓真人说道:“那慕居士就任由夫人这般任性胡闹…”话没说完,忽听得门外传进来一个女人的尖利叫声:“老爷,那赵姨娘才进门几天,就敢对我这个主母不敬。不就是肚子里多了块肉吗?今天我非要收拾她不可!”门帘一掀开,一位满脸戻气的贵妇闯了进来。
慕天祥有些恼怒,又不便发作:“有什么回头再说,没看见我这有贵客吗。”转头对天卓真人说:“抱歉,慕某治家无方,让您看笑话了。”
天卓真人笑道:“无妨。请问慕夫人,何事让您这般大动肝火?”
容氏斜看了一眼面前的邋遢男人,冷哼道:“管你什么事。那里来的要饭花子?来人哪,快给我把他赶出去。”慕天祥赶紧拉住她:“不可呀夫人!这位是玉清观的天卓真人。”
容氏一听,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原来是天卓真人,恕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说完敛袖盈盈一拜。天卓真人持扇还礼,笑问:“怎么了夫人,一个怀孕的妾室您致于如此生气吗?”
容氏怒道:“赵姨娘这个贱人,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我叫她陪飞烟踢毽子,她竟敢推脱不去。哼,今天我非要教训她不可。别以为使些狐媚子伎俩爬上了男人的床,就可以目中无人。自古嫡庶有别。就算她生了个男丁,一个庶子也只配给嫡出子女提鞋。老爷你也是,听信那些个相士的胡说八道,什么梦见龙凤绕梁,大吉大利。该不会是你为了保住那贱人母子编来骗我的瞎话吧?”
慕天祥被容氏像条狗一样在人前教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天卓真人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龙凤绕梁?还请慕居士为我释疑。”
实在忍受不了容氏的喋喋不休,慕天祥连劝带哄地才把她弄走。才向天卓真人详细描述了一遍自己做的那个梦,以及相士对梦境的解释。最后才说道:“只是那些相士给我的解释却大相径庭,使慕某如坠云雾之中不知道孰是孰非。还请真人您为我指点。”
天卓真人拈着胡须说道:“这龙凤绕梁,要分别解释。龙凤人尽皆知,为祥瑞神兽。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尊贵。自古至今,只有坐拥九州,母仪天下之人才能用这龙凤来彰显身份。梁者,栋梁也。山无梁则塌,屋无梁则倒,人无梁则弱,家无梁则败,国无梁则亡。适才慕夫人不是说,贵府的赵姨娘已有了身孕。这龙凤绕梁,就应在此处了。”
慕天祥还是有些不解:“为什么说是应在了赵氏所怀之子上?之前那些相士的说法为何又自相矛盾?”
天卓真人严肃的说道:“此乃天机也,慕居士请自行领悟。”紧接着他又戏谑道:“您今日已经提过两个问题了。别太贪心,留一个,以后再问。告辞了。”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慕天祥一个人呆立在厅中苦思冥想。
听完了老管家的话,大家都在感叹上天为何要对一个刚刚降生的孩子这般无情。但想到一向手段狠辣的主母,谁也不敢引火烧身,唯恐避之不及。
门房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在老管家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老管家脸色苍白,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快去请老爷和夫人来!”
一群人来到了慕府的大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幕,全体都愣住了。
漫天风雪中,衣衫单薄的赵姨娘怀里抱着女儿,躲在一个老人的身后瑟瑟发抖。老人手中拿着一根桃木拐杖,几个家丁躺在地上在翻滚哀嚎,几根木棍横七竖八被丢在一旁。站在台阶上的容氏气急败坏地大叫:“一群废物!连个老头儿都打不过!都给我站起来,把人赶出去!”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如同泼妇一般。
晚来了一步的慕天祥看到眼前的一幕,皱着眉头说道:“成何体统!都住手。你是谁?为何要干涉我的家务事?”
老人白眉一竖,说道:“慕居士真是贵人事忙,想必把老夫早就给忘了。老夫还欠你一个问题呢。”
慕天祥一听,先前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了:“你是天卓真人?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失声惊叫道。
“一副皮囊而已,”天卓真人说道:“老夫今日不请自来,是不想看你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误了自己的性命还连累全族。”
容氏叫道:“都是你这样的骗子弄得我慕府家宅不宁,拿什么龙凤绕梁来哄骗老爷。结果就生了这么一个丫头片子。当初我就看出来这赵氏不是个善茬,所以才不愿让她进门,看看我说对了吧。今天我非要把这两个扫把星赶出去不可。”
天卓真人手中的木杖在雪地上重重地一顿,发出一声闷响。他嘶声道:“容氏,你这恶妇!披着人皮的畜牲!你持家无道,德行败坏,仗势欺人。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容氏无言以对,举袖掩面退到人群的后面。
慕天祥拱手道:“真人,为什么赵氏生的是个女儿不是个儿子?”
天卓真人从赵氏手中轻轻地将女婴抱过来,目光慈祥地凝视着这个孩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生儿育女本是天意,慕居士何必太过于计较。老夫数月前来贵府与居士一叙,并非为了你那个所谓的龙凤绕梁之梦。那不过是居士你担心儿女难成大器,无人承继家业。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梦境皆为虚幻,不可为了此等事就误了两条人命。居士一心求子,但可知女儿未必就输给男人。刚才我已经瞧过了,这个孩子虽是个早产儿,又受了些风寒。送回府中早些寻个郎中好生调养一番,可保无恙。”
容氏在后面尖叫道:“不行,我不同意…”
慕天祥再也受不了夫人的蛮不讲理,回手狠狠地在她脸上甩了一个耳光,怒斥道:“你这贱人,若不是你叫人在赵氏的汤药中下了催产的药,怎会有今日的一场风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下的那些恶事。倘若你还不加收敛,我拼着与国公府翻脸,也要一纸休书把你赶出去。来人,把夫人送回去。”容氏听了这几句话,惊得目瞪口呆,被下人们给扶了回去。
慕天祥从天卓真人手中将女儿接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说道:“多谢真人的教侮。慕某冒昧再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将来的运势会如何?”
“人生在世,命运是最难以琢磨的。我只能送给你八个字:成败天定,事在人为。”慕天祥说道:“谢真人指点。真人可否为小女赐名?”
天卓真人迎向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这孩子既生于初雪飞落之夜,那就给她起名为飞雪。愿上天垂怜,能给她一个好归宿。”
江山如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