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原野上,一支骑队顶着狂风暴雪在疾速驰骋。
这支大约有二十多人马的骑队,大多数的身上和坐骑上都有一片片暗红色的印迹。那些都是凝固的鲜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们的刀剑都卷了刃,箭壶中的羽箭所剩无几,身上的铠甲也布满了箭孔和砍痕。但这些人仍然在奋不顾身的奔驰,用生命来与时间和敌人赛跑。
地平线上一团红影在不断的扩大,直到如烈火般铺满了整片雪原,让一切都在燃烧、溶化。红影从骑队的右侧扑过来,呐喊声伴随着羽箭破空而来的“嗖嗖”声不绝于耳。被追杀的骑队中,一个肩甲上画着五色鱼龙的男人大吼道:“麻老三,胡桃里,你们俩保护公主先走。其他人跟我一起上。”
那被点名了的二人异口同声道:“大哥,还是你带着嫂子走吧,兄弟们来挡住那些天杀的阳泉杂种。”
“闭嘴,快走!”男人怒喝道:“婉仪就拜托二位兄弟了,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去云天城。”说完就跃马扬鞭,带着其他人向着敌军冲了过去。小小的队伍顷刻之间就淹没在了红色的汪洋大海中,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呼喝:“快走,来生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做兄弟!”
马儿既快又稳地越过一道道山川河流,丘陵山谷,前方的城楼逐渐变大。马上的青年怀里抱着被大披风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妻子,手指从她眉心和左边的眼角拂过。那两处是以前受伤留下的伤疤,这女人居然异想天开让人把它们改成了一朵梅花和一串青藤蔓。给本来就秀气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妩媚和娇俏。
他的小动作惊醒了她:“还有多远到家?”
“到了。”青年在妻子的耳畔低声说道:“我还是陪你一起回去吧,好吗?”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女子伸手轻抚着夫君那沾满了冰雪的眉宇:“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了。放心,我会尽量快点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男人知道妻子的性子,便不再坚持了:“万一有什么麻烦事儿,一定记得要叫可靠的人给我带信。记住了吗?”
“我知道了,啰嗦鬼。就搁前面把我放下吧。”
看着男人消失在视线中,女子转身进了城,沿着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街道找到了自己阔别了近五年的家。她站在家门前,抬起手按在铜环上,犹豫了好久才鼓足勇气推开了大门。
迎面走来一个约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妇人,手里端着一只铜盆:“姑娘,你是…”
“芳华,好久不见了。”
芳华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咣当”一声,铜盆落地砸到了她的脚上。芳华却好似没有了灵魂一般呆立在了那里,直到被人打了一巴掌才反应过来:“你是六小姐?快来人啊,六小姐回来啦!六小姐回来啦!”
这个被芳华称呼为六小姐的女子,就是已经离家五年的慕妃雪。听到呼喊声的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惊讶、喜悦和少许的恐惧,一时间全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上来打招呼:“六小姐,您还记得我吗?”
“厨房做甜点的孙婆婆,好想你做的小甜饼和芝麻糊糊。”
“六小姐,那老头子我呢?”
“门房的钱叔。几年前我不想学规矩,离家闹出走的时候,就是你把门守的是密不透风。别说我这个大活人,就是苍蝇蚊子也出不去,才逼得我钻了狗洞。”
许多人纷纷上来和慕妃雪说话。离家许久,慕妃雪反倒对家里面的人记得更清楚了。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想起来今天回来的目的:“我父亲呢?怎么不见他出来啊?”
老管家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过来:“大伙都先散了吧。小姐刚回来,让她先歇歇。”等众人都走了,才低声说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这段日子,就靠着药汤吊着一口气,为的就是再见您一面呀!快点,您跟我来。”
“我爹他怎么了?”慕妃雪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老管家叹息道:“唉,原来小姐你不知道啊!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大少爷不是出事儿了吗,老爷一时上火,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那还是前几年因为小姐你失踪才埋下的病根。这段时间老爷一直在强撑着给大家伙安排后路,以免受到无妄之灾。早几天他突然知道了小姐你没了的消息,就再也撑不下去了。若不是姑爷让人送了信,说你平安无事,可能老爷已经不在了。现在他已经是油尽灯枯,药石无用。就是放心不下你,心心念念的就想再见上一面了了这牵挂。快走吧,大夫说,老爷寿数已尽,就剩下这一时半刻了。”
二人急匆匆的进了主院。一靠近大屋,扑面而来的药味和容色悲伤的人们都在明确告诉慕妃雪,父亲已经回天乏术了。但她还是安慰道:“管家爷爷你且先放宽心,我这次带了宫里最好的御医和药材,父亲会没事儿的。”慕妃雪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
饶是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初一进门还是大吃了一惊。床榻上那个气息奄奄,骨瘦如柴的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慕妃雪尚在胡思乱想中不能自拔,床上躺着的人向她伸出了手:“雪儿,是你吗?”
慕妃雪奔过去,双手握住那干枯的大手:“爹爹,女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慕天祥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很长时间的气才能缓过来:“你回家了,我也能瞑目了。为父马上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这个家以后可就都交给你了。”
“爹爹你别说了,你会长命百岁的。”慕妃雪虽然背对着众人,但五年来几番历经生死考验磨炼出来的敏锐直觉,让她准确感觉到了那些不友好的目光:“女儿带来了名医和珍贵药材,一定能治好您的。别说话了,您好好休息。”
“不用了,为父的身子自个儿有数。”慕天祥艰难的转过头:“管家,叫所有人都出去。你亲自守住这院子四周,不让任何一个人进来。我有话要和雪儿讲。”
第二天早上,早起的人们看见了慕府的大门上挂起了白幡,下人们也都换上了粗布麻服。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很快就有与慕家时有生意上往来的人家派人来上门吊唁,顺便也来探一探虚实。
外头的人们都在等着见一见慕家新一代的掌门人。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内堂里箭拔弩张,无形的火焰正在蔓延中。
“不行!从来都是男人管家,没听说过由女人来掌管家事的道理。”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屋内几乎所有人的一个激灵:“还是个嫁出去的货。我不同意,谁说也没用。”
又一个人说道:“六弟,你这话说的有些过份了。毕竟这是大哥生前的意思,现如今他尚未入土为安,我们就在这争个你死我活,让大哥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呀?”
慕六爷说道:“四哥你什么意思我都明白。可老祖宗定的规矩: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大哥的膝下也是有儿子的,就算他们几个指望不上,还有咱们几房的子侄们呢。怎么也轮不到一个连家谱都上不去的丫头片子骑在咱们头上发号施令。走,咱们一起去把掌家大印要回来。”
虽说在心里对六弟的话是不赞成的,但不代表能让所有人都接受这件事。慕四爷叹了口气:侄女啊,四叔是帮不上你了,自求多福吧。
肃穆的灵堂里,憔悴不堪的容氏跪坐在蒲团上,宛如行尸走肉般亳无生气。自从国公府因为谋逆被连根拔起,儿子则被牢狱之灾折磨的彻底成了一个只会沉溺于酒色的废物。女儿也远嫁他乡不愿回来,在身边陪伴她的只有儿媳妇淳敏华和那个曾经让她十分厌恶的庶女。如今夫君也与其天人永隔,现在的容氏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嚣张气焰,每天都活待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生怕那些被自己得罪过的人会找她秋后算账。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容氏侧着瞧了瞧那些气势汹汹的人,又看了看一身孝服面色平静如水的慕妃雪,劝道:“不如就给他们吧。”
“不可能。”慕妃雪说话的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我可以把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一切都物归原主,但父亲留下来的一切,一丝一毫都别想染指半分。哼,想把我扫地出门,做梦!”
一听那小庶女要把自己辛辛苦苦了二十年才弄到的一切拱手相让,容氏心疼极了。可她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现在的她赖以依靠的娘家已经没了,儿女又指望不上,难得慕妃雪肯放下成见,网开一面给条生路,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一时的冲动给丢了。至于那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容氏认命地出去应付那些来找麻烦的人去了,慕妃雪则专心研究起了父亲留下的账册和家谱。慕家传到慕天祥这一辈,本来有七个兄弟姐妹。除去已经因为远嫁而多年未曾来往的两个姑母与刚刚仙逝的父亲,剩下的分别是三叔父慕天吉,四叔父慕天泽,六叔父慕天意和七叔父慕天河,分别掌管慕家的船运、布庄、酿酒和马匹生意。这些生意都不是家里面的收入大头,真正赚钱的是茶叶丝绸等北方缺乏的南边特产,以及宝石美玉等北方珍品。几年来做贸易的经历告诉她,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白记就是靠这个才赚的盆满钵满的,可见利润之大。
从家中生意的分配来看,四叔父的布庄和五叔父的酿酒生意相对比较稳定,算是旱涝保收。而船运和马匹就不一样了。现在这世道就一个字能形容:乱。列国间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只要一开战,商路就会中断不知道得多久。且天下处处都有盗匪啸聚山林水泽,运货船队与马匹经常会被抢劫。一年辛苦下来,很可能会赔本赚吆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就是他们反对自己接管大房生意的真正原因。
西城通明坊内一处掩映在树丛中的府邸内,灯火在逐渐的熄灭,仅剩下中央的一处房间还有微弱的光亮。这座府邸皆是以大青石砌成,高大的门楼上刀劈斧凿四个大字:官商古氏。此处正是西昭第一大茶商,南方千里茶山的主人古从欣的住所。此时的他正在书房与人交谈:“听说慕天祥选了个小丫头来接他的班,有意思。现在他们家是什么情况啊?”
“已经闹开了。”立于旁边的年轻人是他的独子古风:“慕老三和老六都不情愿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更离谱的是那个女人还是个嫁了人的。父亲,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再回来插手娘家事儿的道理。这不合规矩啊!”
“风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从欣给自己倒了杯新茶:“谁管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老大没了,他那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看着吧,慕家内部的矛盾,早晚会爆发的。有件事你马上去安排人办,查一下那个女人的底。”
古风说道:“父亲放心,我早已经让人去查了。这位慕家的新主人,是慕天祥的一个小妾所生。在同辈人中排行第六,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上家谱。这女人似乎在外头有自己的产业,但尚不清楚是否与慕家有多大的关系。对了,还有一件事,慕家在最近几个月,把大量的产业和店铺都转让了出去。这其中的大部分都落到了云天的一个叫白记的商号之手。这白记把持了北上南下的商路,听说和宫里还有联系。父亲你看,我们要不要和那白记的主人谈谈合作?”
“让我考虑一下。”古从欣说道:“此事暂且放一放。这会儿该有沉不住气的上门来了,你且回避一下,为父来对付他。”
慕天吉瞧那几个兄弟带人在灵堂外头闹了半天,却连侄女的面都没有见到。如此目中无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毕竟大哥才刚走,现在还不是和那丫头撕破脸的时候。商场奔波了大半辈子,慕天吉只信奉一个道理,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五年未见的侄女,必定是有所倚仗才敢与他们公开分庭抗礼。与其反目成仇,不如携手并肩,肥水不流外人田才是大道。
但要他先放下脸面主动去谈合作,那可是万万不能的。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如果让老六和老七知道自己脚踏两只船的话,那没的就不只是面子了。他想做渔翁,就得先让鹤蚌先争起来才好下手。
“舅兄,深夜打扰,望乞见谅。”
“妹夫来了,请坐。听闻令兄驾鹤西游了,请节哀顺变。”
慕天吉之妻是古从欣的一个庶妹。二人分宾主落座后,古从欣叫人上了茶:“妹夫,今年的新茶。来品一下。”
“好茶。”慕天吉拿起来喝了一口,言不由衷的赞道。他可没那心思去品茶闲聊,但现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算对方给他端上来的是毒药也得当成是琼浆玉露笑着喝下去:“诚如舅兄所言,家兄不幸去了。现如今慕家是群龙无首,家里那几个兄弟不争气,大哥他尸骨未寒就闹内讧争家产。舅兄为人公正,弟乞兄来劝一劝他们以和为贵。”
古从欣为难道:“这不太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我一个外姓人…”
“舅兄莫要推辞了。”慕天吉诚恳道:“弟实无私心,只是不忍见手足相残。舅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当是看在六弟妹的面子上,帮我一把吧。”六弟妹可是古从欣的亲妹妹,你心再狠也还不至于弃手足之情于不顾的。
“好吧,明日今兄出殡,我会去助你压住场子不生乱的。”得到了肯定答复后,慕天吉就告辞了。当他背过身的时候,却没有发现身后那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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