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窗外散落一场豪雨,睡了一觉,睁开了眼,便又放晴了。
本上神走至门外,伸了伸腰,心道一句好天。
寥寥几朵云,抬眼望去,天还是暗沉沉的,雨中微微的湿沁凉了衣衫。步履匆忙的行人,有的皱着眉头急促离开,有的噘着嘴向同伴咕哝。
而这一条街,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孤身。
坛坛水洼,院飨晚凉。
凡人有句诗,说的是思念,叫作“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当年,宋析纯从她那位舞文弄墨的三哥处听得这句诗时,难得的和三哥学了一天的诗,说这个凡人在渭北,看见春天的绿树,便会想念另一个人,见到日暮的浮云也会思念自己吧。
而她悟了半天,才娓娓道出一个道理: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时节,好的季节与好的心情,总让人想起旧人,便心中生起了思念。她说出这个话,令三哥那一阵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详。
今日将温小公子留在府中,遥望公子坐在屋中煮饭打哈欠时,她心中就有点儿惆怅地想起了这句诗。江东日暮云,她与温小公子,虽不至于看见浮云便想起对方,但对于他,这一下午着实过的很慢,如同一过了多年。
她本心其实想将他也带出去,但碍于家中无人洗盘子,于是,她在深思熟虑下,决定把他丢在家里。
在街上转了几圈,实在没有想到,眼下该去什么地方。
又过了一炷香,宋析纯在走道里踌躇,遇见了和宜公主。和宜拎了一个水果篮,出言约她一同出去吃茶。
是去吃茶还是去闲逛呢?
本上神想了一想,还是到茶铺门前推门进去。和宜在桌前喝茶,她走到桌边坐下,和宜端起壶添茶,她又拿起一个杯子伸到壶嘴前。
和宜公主添了一杯茶,笑道:“连这一分的力气你也要省?”宋析纯笑嘻嘻道:“你给我倒一杯,余下的茶,包在我身上,我来替你添。”和宜嗤了一声,将她手中的杯子倒满。
她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水果:“这个是你买的么?和你商量件事情,你这桃子分我吃一两个,晚上我带路,我和温小公子去你那里一趟,再送几个给你。”
和宜公主笑了笑。
“不用不用,无妨无妨,这是方才人送来的,你尝尝,喜欢的话,送给你。”和宜说道,一面唤小二,“老板,再来一壶茶。”
和宜公主面前,呈上一壶热茶,“近来与王兄过的如何?”
“他么?这个点,应该在煮饭。”
宋析纯嘻声道。
张莲塘则带着几分了然笑了笑。
“在府上便听说,你对他管教有方。”和宜道,“今天一见,再听完这一篇话,果真如此。”
她笑了一笑,嗯了声。
“话说,近来这王兄也是的,你一出门,便心中着急的很,有什么见不得人。”和宜脆声道,又嘻的一笑,“莫不是,他金屋藏娇,独享你一人?”
想了想,和宜公主扭过头不理她,那边啃桃子的宋析纯笑了笑,忙与和宜解释着。
“又胡言乱语了。”她轻声道,纵然没什么动静,声音也是柔和的。
这是说道前些日子提起的话题,那时和宜觉得,近来自己的兄长这些言行举止都不是一般人,只有那种有了占有欲的人才有的想法。
“哦,对了,你写一个现在的地址,等入了夜,我再找你去。”
她也笑了笑,看了眼屋内。
“好,只是我这里并无笔墨纸砚。”和宜将杯中余下的茶水一口饮尽,放下瓷杯,说道。
她唤来小二,小二笑着打开一个木匣子,拿出笔墨纸砚,让和宜公主书写眼下的地址,方随身携带。
等和宜写完,她也拿起毛笔蘸墨,预备写一个自己的给她,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还好会写毛笔字,若不然在这凡间还要成文盲了,写毛笔一直没有丢下,也算是唯一对得起三哥的教诲。
她略一出神忙驱散,提笔写字,刚落笔几个字,听旁边的小二啧了声。
“小娘子写的一手好字。”他说道,又停顿一刻,“不过,这个字体,在临安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么?本上神笑了笑,并非是在临安没有见过,而是本上神写的字太过于糊涂,但这字写的很简单,只有两三个字,其余便是如何走。
和宜公主接过,一面看她写的字,一面点头。
“你画的这个路线,其实我没看的明白,但这个字我看明白了,我自会斟酌。”和宜说道,将纸条收起来放进袖口里,起身告辞,谢绝了宋析纯的相送。
宋析纯也没有坚持。
和宜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向她告别。
“如果你今夜不大方便,我去找你便是了。”和宜忍不住说道。她笑了,没有因为她说这番话而有什么想法。
宫灯一亮,一盏胜过一盏,她穿的单薄,行走在路上有些刺目。她将腰里的折扇抽出,唰的打开遮挡在头上,又走了几步,已经走到了小路。
小路黑漆漆的,像一个黑洞一般,马上要把自己给吸进去了。
散坐或者站着门口的行人,看到他都纷纷小声唏嘘,更有主动想要引路的。
她却谢绝了。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再出门,已是酉时。
她一边走着,一手提着枯油灯,枯油灯昏黄的光在黑漆漆的小道里格外的显眼,眼下的天色,也许已是戌时。
等走到小道中间,叫住一个老嬷嬷一问,已经戌时末刻了。
本上神与温小公子和丫鬟三个住在一起,分别左中右两边,客宅在左侧,走长街安全一些,但其实从穿堂正中的这一条小道过更近些。
“少爷,小姐还没有回家。”
丫鬟小心地呈上来一壶姜汤。
“给小姐的姜汤备好了?小姐体寒,眼下又冷,这个姜汤须天天备着。”
在丫鬟眼中,小姐是个有名的顽劣少女,所以与周将军交好,如今小姐不回家,又出了事,也要被责罚,想来小姐并不想见到少爷,丫鬟心道回去了定要禀告王爷,免少爷再得受小姐的连累。
“少爷,城中的物价,现在不比府上,近来天冷,更稀缺了。”丫鬟心中有不服。
“用你的银子了么?”
温小公子放下折扇,给丫鬟使了一个眼色。
“奴婢知错。”
“备上小姐的衣衫,我要出去。”温小公子说道。
“公子您的呢?”
“不必。”
丫鬟愕然。
心中有不甘,但还是听了话,把放在一旁的厚衣衫叠好,递给了公子。
位于城中小路的一片,聚居着不下二三百人,这个点,已经没有人醒着了,这便是她现在站的地方。
正中最大的宅院,俯瞰可见砌了红砖青瓦,高台楼阁池水假山华丽无比,望进去,一间屋宅走廊下两个婢女款款而行。
不出所料,本上神迷路了。
看着和宜公主写给本上神的纸条,趁着没人,祭出一颗夜明珠照明,心里很是后悔半路才知道自己走错了,回家的路,并非这一条小路。此时看见黑漆漆的一片,耳畔还偶尔闪过几声乌鸦叫声,更是后悔,但并不敢乱动,实在生怕再走错了路。
呵出一口气,在寒冷的冬夜,白雾格外的明显。
暗中,一匹骏马曲起一条腿,骑在上面的人甩着鞭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儿。
那人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连笑带骂:“娘的,耽误小爷赶时间,这老马,跑的真慢!”
几个少年骑马在前,后面有几个中年人拉着太平车,悠悠哉哉的赶着路,狭窄的小路两边,十几个人渐渐连成了一片,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高耸巍峨的身材和魁梧的中间人了。
带头的少年一鞭甩在马屁股,马嗷呜一声,马停稳,少年窜起来站到地上,站在后面拉车的中年人,兴奋的喊了一声:“老大!快看前面!”
正在打盹的宋析纯转过头。
后方向,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人马之后,尘烟嚣腾。
几个少年气势嚣张,从车上跳下,牵着马避到路边两侧。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她,经过太平车,看了眼坐在车上,闲闲嗑着瓜子看热闹的中年人,露出一丝恐惧。
少年解下腰间的一壶酒,饮了一口,不错眼的看着疾驰的队伍停在身边,再看了一眼在旁边一颤的她,满脸馋相,赞叹不已:“哟,从何处来的小娘子?长的倒是秀气,喂,你过来,陪哥几个玩一玩?”
“爷说的不错,过来,给哥几个玩一玩!”某一个中年人瞥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的少年,依附着他,懒洋洋说了句。
“要玩,也是小爷先上!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少年心高气傲,弯腰捡了块小石头,扬手砸在中年人头上。
“是是是。”
中年人心中再不服气,也只好站在一边。
“小娘子,陪哥一晚上,九千银子,意下如何?”
少年轻笑一声,一手打翻她手中的枯油灯,眼中,带了几分玩味,捏住宋析纯的手腕。
方才灵台还尚且在疲惫之中,眼下,只觉得一瞬间清醒过来,枯油灯被打翻在一旁,眼前只能看见一片火光旺盛,被少年用力握住的手腕疼的她“嘶”了一声。
良久,她终于开口,低声道:“放开,恕不奉陪。”
“恕不奉陪?由不得你。”
瞬间,她觉得自己澄明了。
为何方才发生这样的事,本上神却那样平静?其实方才,本上神着实懵懂了一阵。直到少年的那一席话飘进她耳中,像是在她天灵盖上凿了个洞,一束通透之光照进她脑海,虽痛,却透彻。
这个少年,他想要做什么,本上神心中知道。
并非本上神不使出一星半点的仙术,来压着那个少年,而是在数十亿凡间,甭管在哪,只要使出一点,便会遭到十倍的反噬。
何况眼下,宿在凡人的壳子中,实在是太过脆弱,以至于那少年把自己推到了墙上,她也没有力气挣扎。
少年人年轻气盛,劲儿更大,一手捆住她的双手,一边抚上她的右脸,眼中浮过诸多的眼色,又似欲火焚身一般。“小娘子,我说,现在安分一些,哥疼你,再乱动,便休怪哥不留面子了。”
“休想。”
“你说什么?”少年的话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
“我说,休想。”
“你给我住嘴!”
少年打断了宋析纯的话,声调有几分怒气,并微微往上。
“折在小爷手中了,还死鸭子嘴硬么?给我打!”少年怒火攻心,对着几个中年人破口大骂,大声命令几个中年人对着眼前的女子往死里打。
几个中年人看了眼少年,没接话。
“几个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个女人都不敢打?”少年一看几个人都不肯动,心中火气更大,下了狠心,一记耳光甩在她的脸上。
紧接着,又是对着她的腹部一脚,再几记耳光。
她只觉得肚子疼的厉害,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流了下来,而后,又觉得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又过了半柱香,原本该红润的脸色变为纸白,全身已失去了知觉,疼的麻木。
“疼...”
宋析纯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许多的声音变的模糊不清。
少年径直坐在了身旁。
中年人迎在台阶下,转身和另外几个一起往外走。
“什么人?这么晚了在这做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清冷的男声。
某位公子一身月白色长衫,一手执着一把绸扇,边走边说,少年见状,哼了一声道:“与你何干?”
“夜半无人,在这里欺负女子,算什么本事呢?”那公子笑道。
“多管闲事,知道小爷是谁么?我是敬元侯府的三爷。”少年人咬了一支狗尾巴草,一脸的不屑,打开方才喝的一壶酒,又饮了一口。
“那又如何?”
那公子哥儿身手不凡,趁少年不注意,便已在他的身后,一柄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在少年的脖子上反复的摩擦,公子哥儿又一声“别动”,却听见有人出声,喝道来人,几十名护城军从暗中闪出,将少年一行人团团围住。
空中影出一轮圆月,二月初二夜,却有圆月,也是奇哉。
公子哥儿借着月光,辨出眼前的人,脸色一白。眼前的人,一身白玉色薄衫,皓皓黑发在月光下流转,颇有几分仙骨。
他瞥眼看倒在地上的宋析纯,又看了一眼抱住她的公子哥儿,皱了皱眉:“你这一刀,实在并算不上狠辣。”公子哥儿却没有看他。低头看向怀中女子,一张美艳的脸,双眼紧闭着,嘴角旁还有一点血迹,即便是受了伤,也一样丽得惊人。
温小公子不疾不徐缓步过来,看着抱住她的公子哥儿,轻声道:“今天的事,先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但公子怀中的女子,是我的妻子,还请公子放开。”
公子哥儿怔了怔,将宋析纯放开,指间颤抖地仍贴住她的衣角,他仔细看她:“在下不知,多有冒犯。”
“也许你须再等几分钟。”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咬的清晰,足以传遍每一个角落。
“看好了。”
话音落下,他一记闷拳响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踉跄后退,又眯起眼,接着,又是几拳落在少年的身上。周围的草影一阵乱晃,少年人本身子骨弱,更禁不起他的一连几拳打在身上,直接后退几步坐在了地上。
“她有多疼,我便让你有多疼,这几拳,是还给你的,至于之后,我会命京城中的护城军捉拿你回去,待她醒后,亲自向她请罪。”
周围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散开,天上漾出一轮银白圆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古树摇摆不定,他顿了顿,揽住她的腰,往沉沉夜色中蓦然晕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这空荡荡的小路里,公子哥儿只听得见他和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泠泠轻响。
“至于你,对于夫人有恩,等二月十五,便去敬元王府,想要什么便开口,”停了一会儿,又说,“还请公子以后不要碰我的妻子。”
宋析纯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争吵之声,她感觉,自己自从跌入这段虚空就有一些迷糊,时睡时醒中,脑子越来越混乱,每醒来一次,都会忘记一些东西。
“我疼...”
她蒙了一会儿,两下挣开护城军,急跑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温小公子的手臂。她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胳膊,并没瞧见他的表情,只在混混沌沌的意识里,听到他沉声问道:“我来了,不怕。”
她自觉地搂上他的脖子,声音中,略有一丝疲惫。
他的声音还略沙哑,异常的好听。
她觉得心中很害怕,想离开这里,但每次醒来,只是意识可能有片刻游离于昏睡,睁眼都是模模糊糊,头疼的很,全身瘫软,更没有办法行动。且每次醒来,等待她的,不过是无止境的寂静,还有疼痛。
“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迷糊中,睁开了眼,瞧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轻声道:“你一定很冷吧?”
温小公子仍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良久才道:“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时蒙了,手脚还是那么疼,可他在问自己害不害怕,是的,她真的怕了,于是,她诚实地点了点头。良久,一双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发,声音沉沉地安抚她:“我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她方才觉得自己有些清醒过来。
许久之前脑中的记忆如川流入怀,心中顿时酸楚。
宋析纯觉得心中委屈,想要流眼泪,便死死的抱住他,小声道:“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疼...”想了一会儿,又开口,“我说过,想要你陪我的,可是你总是要忙。”
还想说点什么,可脑子越来越模糊,只是感觉他似乎将她搂得更紧,入睡前,她听到最后一句话,他轻声对她说:“这次我不走了,睡吧小纯,醒了就不疼了。”
有了这一句话,她终于安心下来,心满意足地再次陷入梦境,这一次,心口仍有疼痛,但她十分安心,并不觉得害怕,被温小公子这样搂在怀中,再也不会感到任何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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