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四月初八,佛陀诞辰,九重天上上下下大贺七七四十九日。
这请帖可谓撒满了四海八荒。
她往向不远处,白芨蹙了蹙眉,说这回天君下了狠功夫,可谓是请遍了八荒所有神仙。
这时三哥又正云游四方,这个宴,定是要她去赴的。
三哥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门,委实是不妥当。
“自那桩旧事,我便不大肯去九重天。”她咽了口唾沫,望着白芨干笑道。
这个旧事,是笔陈年烂账。
……
宋析纯是她在凡间的本名。
自洪荒时期诞生的神,太上老君都会挨个赐予封号。而她又是自常仪娘娘后,唯一还存活在八荒的月神,照着辈分,四海八荒都应当称一句仪纯娘娘。
但仪纯这名儿,大家喊着十分拗口,比她辈分长些的,便都喊一声阿纯,比她辈分小些的,自然是尊称一声月娘。
那时她昏睡了数万年,刚睁开眼,便一溜烟往凡间跑。
谁晓得那时,一时冲动酿成了大祸,以至于今儿再想起来,都要默默地道一句:“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至于那笔陈年烂账。
但凡是四海八荒,认得宋析纯的,大约都听过百年前发生在凡间的一段纠葛。
那桩事,原本是个什么模样呢?
问起八荒众神,答的便是,月娘醒来后便去往凡间,在一处山脚下呆了数年,不曾想遇着那位小公子,便有了那段纠葛。
而九重天上那卷簿记上,却是卖了宋析纯一个面子。
仙官写史,将之称为一段不明不确的归隐,以至于后世了解的事儿,说的是月娘于庆元年七万六千年,归隐于浮玉山脚下。
近乎数百年,当年事隔的甚远,早已模糊得很。
簿记上记载廖廖,这出烂戏都在心中横竖琢磨,无人再道出,便也无人再知晓。凡间虽有记载,但神仙去捞,却也只能捞个虚影,也不好再说道。
而若要再仔细了解些,却还要将思绪,拉回百年前那个春。
……
百年前那个春。
正月十五,上元天官赐福,城中有赏灯节,京中亦有舞狮会。但在永安王城,当属长和街的酒肆最为热闹。
宋析纯自然心知肚明。
于是,用过晚膳后,昏沉地睡了一刻钟的时间,才不紧不慢地往王城里头赶。
坐在一处甜水铺,宋析纯摇着一把折扇挡着半边脸,时不时能听见几声喧嚣。
“听闻今夜,那位小公子也会出现呢,这事儿也不晓得是真假?”几步开外的酒肆,两个美娇娘坐下来,点了菜便开始低声交谈。
“是那位温公子么?他当真会出现?”另一位姑娘唏嘘着。
花市灯如白昼。
俗云端了杯甜茶水递过去,亦张了张嘴,她自然晓得俗云的心思。
只是,活了漫漫数十万年,还算头一回见到竟有男子能令无数女子痴狂,还竟是在凡间?
忒夸张。
宋析纯在心中嗤了一声,这一生她活的风流倜傥,九重天上哪位小公子不曾遭她轻薄?
眼下,她倒是有八九分想见识一下,凡间女子对男子的情,究竟有几分。
宋析纯捧着甜茶,边在小胡同里头逛着。顿了好一会,眼睛定定地瞧着摆在一手作铺的柜台上的一支黄花梨木簪。俗云则端着瓷杯,在一旁道这个手作铺做工其实不大好。
街头民众涌动,纷纷驻足观看着这一幕,并且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
有几位女子一双眼望向远处,压低了声音:“听说今儿温公子归来,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姑娘?”
闻言,一旁的女子接话道:“可不是,公子在时,身后穷追不舍的女子便多的很,这会儿又打了胜仗,更惹桃花……”
那几位女子站在一处,音调压的甚小,奈何狐狸耳朵尖,这个墙角,宋析纯听了个完整。
路过摊贩子的摊上,买了几块绿豆糕,正预备找个地儿歇息。
正月十五,灯火如昼。
街头,卖绿豆糕的小贩,正笑嘻嘻地打开蒸笼,飘一缕甜腻的糕香味,瞬间诱得许多人一个个地凑了上来,正当小贩准备开口说自家糕点有多甜,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小公子来啦!”
她走出铺子,往街上望去。
只听一声清脆的鞭声,众人扬头,一匹马驹飞奔而来,马驹通体全黑,毛色光亮,体格健壮,而坐在马驹之上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那青年穿着一身军塾里的军大衣,腰带松垮,头发也不束起,随意地散成一片。
她手中的绿豆糕洒了一地,不等回过神,便被那匹马踩了几脚。
忽闻一旁的人齐齐地拜下:“见过温公子。”
温公子站在那一处,沉静如水,绝代风华。
他路过那卖绿豆糕的小摊,小贩笑了笑,夹起那块刚刚出炉的绿豆糕:“温公子,今儿您也出来买绿豆糕呀?”
青年扶着马站稳,一手接过一块绿豆糕,他放到嘴边咬了一口,赞了句甜。
宋析纯收拾好落了一地的绿豆糕,瞪了眼温公子,龇牙道:“喂,亏你还是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骑马也忒快了点,把我的绿豆糕打翻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另一头,却来了某一个姑娘落水的事儿。
她先是愣了一愣。
但,这一愣其实有些缘故。
照自个儿在凡界看的那些戏本子,倘若一个美人落了水,或说遇了险,一定有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年拔刀相救。
美人救上来,一定会对恩人以身相许,没哪个戏本子能够避开这个剧情,眼下这情势,却正譬如戏本子的情节,她瞟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心道该你出场了。
但,本该是少年郎登场的好时机,偏跑上来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把拉上了美人儿,是以,她才有这么一愣。
“美人儿,站起来,这水不深!”
那落水美人愤愤地站起来,原来,那池子不过半人高,只是,没得到少年的救助,美人的脸上大写了不满。
原本该当主角的青年,灼灼看了宋析纯好一会儿,轻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闻言,方才站在他身前的她转过身来。
青年凑近她,面若中秋之月。
一双墨色的眼眸对上她,多情又温和,如春晓之花;军袍下的那身水墨衣裳,衬得风流韵致,也许是个才子。
她谨慎地朝里挪了挪,道:“我来讨要我的绿豆糕。”
还想继续,被眼前的青年截住话头:“哪来的小娘子?”
“且不说娘不娘子的,你把我的绿豆糕打翻了。”
“知道了。”他脸上敛起笑容,只觉得眼前厮人有趣儿,一把攫住栓马的缰绳,那双眸子温柔如水,一丝丝冻人心。
她看了眼案上的绿豆糕,又看他一眼,张了张口,大约觉得有些事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太没皮没脸,挣扎半天,还是开了口,问道被打翻的绿豆糕怎么办。
“给你,小娘子。”他拣了几块糕点,不紧不慢地送到她手里。
“话说方才的美人落水,本该由你出场,你这人,也忒不识趣儿,你要是下水救,说不定便能抱得美人归了。”她啃了几口绿豆糕道。
“那水浅的很,明明可以自己爬起来,为什么要我下去救?”温公子笑着问她。
以往呆在京都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有趣的女子,头一次见,觉得眼前厮人有点意思。
她闪身避开他的阻挡:“好吧,那你可真倒霉,姑娘我名唤宋析纯,你闪开些。”顿了片刻,她捧着绿豆糕,又做出一个鬼脸来。
多年未归来,变故许多,如今,实属对永安王城不大熟悉,正愁着没有人领路,他一时觉得,眼前厮人,是不错的选择。
“宋小娘子,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也许,要劳烦你带我一程。”
二人贴着旁边的一棵树,晕头转向地听着他的话,无论她说什么,都迟迟拗不过他。
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叫作润玉。
是个好名字。
诚然我是个上神,过去的九万年里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儿,早已非同寻常,坑银子的本事,都好得比常人利落,可本上神是个心善的人。
但,本上神不带不给好处的人。
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那你再给我买筐绿豆糕?”
温公子:“……”
于是,二人抱着绿豆糕走在前头,温公子跟在后头,踱到酒肆门口,走到边上,宋析纯怔了一怔。
眼前的人,乃是方才遇见的两个美娇娘。而那俩人的眼睛,盯着地却是她身后的温润玉。
莫不是…遇见他的烂桃花了罢?
若真如此,这回俗云与她乃是中了这小公子的套,来摆在他两旁,用作挡着烂桃花。
“温小公子,你今儿果然会来。”
这句娇滴滴的话,堪堪听得宋析纯一颤。瞧这模样,定是一朵桃花无疑,若与他们二人在此处纠缠,定是不能有个喘气儿的时间。
拔腿正跑出两步开外,温润玉便一只手将她拉回来,拥近了些,“你约莫也看见了,我家中已有了妻室,若再纳妾,或多添几个妹妹,恐正夫人会震怒。”
妻室?震怒?
那岂不是她成了打他俩只鸳鸯的棒子?
美娇娘瞧着宋析纯,仍有些颤:“夫人,方才得罪了,恕我愚钝,竟没看出您是温小公子的正妻。”
此话一出,虽然她是懵逼的,但她大概也猜到了七八分,也不大好不给温润玉一个台阶下。
良久,她捏起嗓子道:“姑娘…姑娘不必忧心,这事怪罪不来你,要怪就怪在夫君未先同我说好。”
此次,倒真出了次大洋相。
罢了,这个凡人愚昧,她自然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堪堪的,叫人无语。
……
再过数日,宋析纯在王城里头,大约摸清楚了温润玉此人。
原来是敬元王府的小公子。
听闻这位小公子在王府里头,是最不受宠的那个,其余的几位姊妹,比如与她交好的和宜公主、还有和宜的姊姊,中原和嘉长公主都被老爷疼的不行。
而这个小公子虽辈分最长,名分却是落到最后的,连个封号都没有。
甚是可怜。
但细细想来,她宋析纯这个人,一向在九重天,都是小公子或小神君被她揩油,却从没有有哪个小公子敢调戏宋析纯这一回事。
下凡一趟,好处竟都被这个小公子给占尽了。
静园内琴声渐起,浓浓的茶香四溢,满园水雾蒸腾,火炉上架着小吊。
俗云近来越发的老妈子,每日都叮嘱她少去静园晃悠,省得哪天撞上个麻烦,惹到几位公主那个不讲道理的爹。
但静园里头的庭院桃花开得甚好,她颇为喜欢这样的景致,且和宜公主在这一处,还是免不了偷来探探。
至于今日,和宜在此,便可以赏个安心了。
宋析纯苦起脸:“这一回,来你府上倒是真的有事儿。”
她将这桩事的七七八八讲了个清楚,和宜端着瓷杯的手,竟一时不稳,将那只瓷杯摔在了地上。
“竟有这种事?”和宜讶然看向她。
对于这位兄长,和宜显然是很吃惊的,其实,她也是吃惊的。
宋析纯吃的这个惊,却不是因为温润玉这个人,是位风流才子,而是因为他年纪虽小,却有了好几朵桃花。
百年后再细细想起,若那会知晓,他是天上的那一位,却如何也不会同他有干系的。
……
待从和宜公主的府上回来,她便有些不大清醒。
须知本上神这回下凡,是为了体味人间苦楚的,断然是不能同“情”字沾上些什么干系才好。
稳住本心,稳住本心。
宋析纯念了几遍清心咒。
但俗话说得好,情这个东西,果然不是你想沾不上,便能分毫不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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