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陶再次见面,是我们分手半年后。我和新男友云游到了丽江,在微信里,我将行踪告诉了老陶。至于居心何在,解释起来还真是挺费劲的,或者说,也不值得解释。
不过也没那么复杂。分手后,我跟老陶依然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个好,深夜里来声没头没尾的“哈喽”,或者相互、或者单方面地发个比较污的表情什么的。你可以将此理解为巨大的惯性使然——我们曾经相爱得如同“复兴号”一般风驰电掣、一往无前,途中出了故障,只好紧急制动,但刹车后依然会往前冲一阵。
老陶迅速回了微信,说巧了巧了,他也正好跟新女友在丽江打尖儿。没错,他就是用了“打尖儿”这个词,纯然一副北京爷们儿的口气。这挺让我烦的。我跟北京男人老陶恋爱,最终一拍两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在于他太“北京”了。那做派,也谈不上是傲慢,反正在一起久了,有种没头没脑的优越感会让你啼笑皆非直至倍感痛苦。
我在云游,他在打尖儿,我们各自携着新欢,本来无所交集,可既然“巧了巧了”,那就在丽江见一面吧。
老陶在微信里约定,是夜凌晨时分,他将在古城的玉河广场等我。时辰已到,我藏身于暗处,见他准时出现在灯红酒绿的午夜。他在人潮中沉浮,左顾右盼,一目了然是喝多了。凝望着,我对他升起一股亲切的陌生感,或者是陌生的亲切感。认真掐指数算,我们分手一百九十七天了,其间视频过两次,此刻看他在人潮人海中浮现,我就觉得他即是我,是我的没头没脑与傲慢,是我的不高兴与优越感,乃至是我的慢慢地放松与慢慢地抛弃。的确,我们差不了多少。我们云游,我们打尖儿,不过都是活在被规定好了的方式里。
在我眼里他算是个好看的男人,始终留着我喜欢的圆寸,随时都是一副正在挨锤但随时都能夺过铁锤的样子,永远一副混不吝的劲儿,即便胡子拉碴,也不会显得太寒碜。
我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回身就手挽住了我的胳膊。
“嗨,麦吉,”他说,“嗨,姑娘,我认为所有的古城都应该有一座鼓楼。你认为呢?”
他的手臂和我的手臂挽在一起,像情侣,也像要并肩去赴汤蹈火的战友。盛夏时节,我们都裸着胳膊呢,我分不清是他出的汗还是我出的汗。我嗅到了久违的男人味儿,酒精、烟草、沐浴液,没啥特殊的,也谈不上浑浊,更谈不上芬芳,但这种味儿却不是所有男人身上都会有。
身边全是年轻人,一派花天酒地,世界仿佛还处在愚蠢的、没心没肺的青春期。
“北京就不必说了,我在河西走廊的武威,那么偏远的地儿,都见到过鼓楼。西安、南京、开封,连运城都有。”他说,“可是为啥这儿没有?”
“为啥这儿就一定要有呢?”我回他。
果不其然,他还是能迅速地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北京就不必说了。”这句话很让人反感。不是吗?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住在北京的鼓楼附近。不必说了,当然是不必说了。
“古城啊,”他吵吵道,“这儿不是古城吗?没鼓楼好意思叫古城吗?”
他挽着我走,好像目标明确,挤过几条小街,钻进一家酒吧。子夜时分,里头客人大半已经散去。驻唱的歌手是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很老很老的老头,很搞笑地,他居然唱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这歌现在大热,可我烦一切大热的玩意儿。我也烦酷暑。
我们在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边坐下身来,桌面上有大半桌的空啤酒瓶、吃剩下的面条、烤串、花生、毛豆、花生皮和毛豆皮。
“我把她灌翻了。”老陶伏过身子对我耳语,一边用大拇指扬扬某个方向。
顺指望去,两米开外,暗处的卡座上横躺着一个姑娘。她蜷缩着,婴儿一般地蜷缩着,裙子包裹着的臀部因为卧姿被强化了,显得无比浑圆,呈现出一种“加强版”的性质。
“我们在附近租了个民居,便宜。在古城里住一晚上的钱,够我们住一个月的。”看起来他挺自豪。
我有些光火,可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总不能质问他干吗不把姑娘灌翻在他们便宜的民居里吧。
“行啊,一顿当两顿使,还分上下半场,真是长出息了你。”我说。
“有什么问题吗?谁愿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接完我的话茬儿,直着嗓门喊服务生。“兄弟!”他扯着自己的北京腔叫唤,“哥们儿!嗨,喊你呢!”他的叫喊声植入在《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歌声里,竟让这歌有了股摇滚味儿。
“能不能甭让这大爷唱了啊!没看着人睡着了吗?”他拍着桌子嚷嚷,我看到那无比浑圆的臀部似乎是受到了侵扰,来回挪了几下。
一个跟我们岁数差不多的服务生不慌不忙地过来了,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
“你要啥?”小伙子问道。
“能说普通话吗?OK?”老陶说,“您能让这大爷闭会嘴不?您瞧,姑娘在睡觉,姑娘需要睡觉!OK?”
“不能,不OK。”小伙子无动于衷地说。
“那我跟你说!”老陶说,“这歌不适合他唱,没准儿摇滚他还行,他倒是挺像个老炮儿,可他不适合有个嫁到了伊犁的姑娘。好了,让我们安静地把剩下的这点儿酒喝完,这要求不过分,我们就是他妈的想安静点儿。把你们老板叫来,问问他是不是有时候也需要安静地坐会儿。”
“你可以自己找个安静的地儿。”小伙子面无表情地也使用了儿化音。
“嘿哟,”老陶一拍巴掌,“这可是您给我出的主意啊,等她醒了您跟她解释解释吧。走,麦吉,咱找个安静的地儿去。”
暗处浑圆的屁股动了动。小伙子见多识广地回了吧台。
我随着老陶出了这家酒吧,进入另一家之前,他再次眼巴巴地问我:“我认为所有的古城都应该有一座鼓楼,麦吉你认为呢?”
“你还是这么烦人。”我回答他。
这次他收敛了不少,我们一人要了一扎精酿啤酒,他开始盘问我有关新男友的点点滴滴,干什么的,多大了,云云。我并没有和盘托出,不是想对他隐瞒什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只是突然间觉得,让他知道我找了个大学老师是一件令人惆怅且丢人的事。
“自由职业。”我说。
“真棒!”他问我,“也被你灌翻了吗?”
“没,在房间看球呢。”这倒是句实话。欧洲杯正如火如荼,我那云游的伴侣,那纯洁的知识分子,是个健康的球迷。我只是出门前给他要了箱啤酒。
老陶是在一瞬间又抽起疯来的。他先是鼓掌,让我以为是冲着我没把男朋友灌翻这茬来的,可他鼓着鼓着渐渐有了节奏,脑袋、肩膀跟着一起打拍子,后来,便可怕地唱了起来:“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
当他高歌到“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时,服务生终于被招来了。
我算看出来了,这地方,就算没有一座古朴大气的鼓楼,可即便是位小姑娘,也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
“别唱了。”小姑娘沉着地要求。
“嘿哟,”老陶坚持着又怒吼了几句,问道,“丽江规定不许唱歌吗?”
“没规定,”小姑娘说,“你影响其他客人了。”
举目四望,这家酒吧比刚才那家更冷清,影影绰绰,似乎有那么一两桌客人,意外的是,暗处似乎也浮动着姑娘们被人灌翻后浑圆的屁股。
“我影响其他客人了?”老陶无辜地摊开了手,匪夷所思地对我说,“难道刚刚不是我们被影响了吗?麦吉,一座古城,没有鼓楼,不讲道理,这还说得过去吗?走吧,麦吉,我们离开这里!”
我不觉得他是在表演,他是真的对这个世界感到费解。我跟着他走出那家酒吧,胸中涌动着白痴一般的喜悦。“走吧,麦吉,我们离开这里!”——在一起的日子里,那些住在北京鼓楼边儿的日子里,这是我最想听到他对我说的话。可他没说过。于是,我现在找了个大学教师出门云游。
我跟随着他,我们赤裸的胳膊挽在一起,汗水交融,如同要奔赴高山大海。可我们不过是又去了另一家酒吧。
“我想唱歌又不敢唱,小声哼哼还要东张西望……”他是在大声哼哼。
这家的服务生直接将我们拦在了门口,食指竖在嘴上,不断地冲我们“嘘”个没完。
连我都被搞得很恼火了,问道:“你不会说话吗?”
“我会说话,但请这位先生别这么大呼小叫。”服务生笑嘻嘻地说,他真的是身经百战啊。
“说谁呢?我这也叫大呼小叫?”老陶向前抢了一步,差点儿栽倒,“你知道北京,嗯,鼓楼边儿上,怎么玩儿摇滚的吗?”
“这里是丽江。”服务生说。
“别跟我贫嘴,”老陶说,“连个鼓楼都没有,神气个屁。”
服务生不说话了,用不说话表示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你瞧,”老陶将矛头冲着我来了,“简直跟你一个德行,我最受不了这个,你知道吗?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不说话其实一脸话的样子,太烦了,装什么呀!”
我们重新走上街头。我带着不说话其实一脸话的烦人样儿。退潮了一般,熙熙攘攘的游客一下子稀稀落落了。老陶坚持要给我买点儿鲜花饼。
“我知道你不吃猪油,”他特别恳切地说,“这几天我侦查好了,有一种是植物油做的,还加了益生菌。”
在他给我买鲜花饼的时候,我望着店铺外的一块广告牌出神。牌子上是一位端庄、消瘦的女士,广告语写着:“我这辈子最有成就的事就是把鲜花饼做成云南的名片。”这句话竟让我难过起来,也许我是想到了自己这辈子吧——我将以什么实现自己的成就?成就不成就的,当然也没什么紧要,但“一辈子”这种规模,不免总是会令人莫名伤感的吧。
拎着两袋植物油做的还加了益生菌的鲜花饼,我对老陶说:“我得回去了。”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真要命,他又唱起来了,好在是低声吟诵。
“别这样,老陶,酒劲儿差不多也散了吧。”我恳求他。
“对不起,麦吉。”老陶戛然失声,站了会儿,肩膀觳觫起来。张开双臂,他不遗余力地将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我们大概又一次都感到了被伤害。
接下来,他需要找回最初的那家酒吧,将他的女朋友弄回租住的民居去。
“扔那儿不是个事儿。”他说。
“是,不能那么做。”
我支持他,好像忘了他没少这么对待过我。许多次,我被他扔在地安门外大街,每每从醉酒中苏醒,远远望着夜空下的鼓楼,怀着瞻仰丰碑的敬意,我都觉得那古老的庞然大物在皮影一般地随风起舞。
老陶走在我前面,步子倒还稳当。我也不知道干吗还跟着他走,可能还是被他身上那种居于灰暗却葆有明快的风格所吸引吧。古城的巷道扑朔迷离,谁都不敢保证我们是否迷了路。走过一条清冷的巷子,一条土狗迎面向我们小跑过来。老陶回身再一次将我揽在了怀里。还好,他还记得我最怕狗了。
月光下,我偎在老陶怀里,看着那条狗沿着光滑如水的石径宛若一匹尊贵的骏马一般优雅地跑近,我心里面平静极了,一点儿也没感到惧怕。我们开始接吻。那条狗围着我们转圈,继而在我裸露的小腿上厮磨,在我们四条腿的间隙挤进挤出。恰似天堂或者一个奇迹,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欲望升起,我被老陶抵在了巷子边的石壁上,他掀起了我的裙子。
“瞧,这就叫狗练蛋。”老陶喘着气儿在我耳边咕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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