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不准笑,你一笑就不像她了。
他说,你不准哭,她从来不哭!
我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既不会让他忘记她,又能做到她已经不能做到的事情。
《鬓边雪》
三年前,我与一众舞姬进京献舞。番国来贡,我献舞时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好在一切顺利,一舞终了,我们都拿到了很丰厚的赏赐。
出了大殿,我开心地拉着姐妹唐瑶的手,说我们可以好好歇一阵子了。
但是话音刚落,一个低着头的小太监跑过来告诉我,姑娘可否赏脸,有贵人相约。
身边的唐瑶喜笑颜开,问贵人在哪里。
那小太监转了个身朝向我,对着我说,礼云公子想见一见你。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唐瑶,但是唐瑶皱着眉说,妹妹还真是好福气。
3
礼云淡淡地沏了一杯茶,唇角带笑对我说,你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他递给我的茶杯精致小巧,喝茶的姿势随意中带着贵族的教养。
我惶恐不安地盯着那杯茶,无从下手。他说我像极了他的故人,可像的只能是皮囊,我一行一动带着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尘。
我只是个舞姬,这突如其来的相像,福祸未知。
礼云说,你可愿跟我离开。
我告诉他,我生在风尘,恐折辱了贵人的故人。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愿。
可是礼云只用了三片金叶子,就将我回戏舞班子的路堵死了。
他说,你看,你原来的安身之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值得依恋。
他说,跟我走吧,你会脱胎换骨的。
4
我的确脱胎换骨了。
我从一个风尘舞姬变成了即使跻身名媛,亦是让人看不出破绽的贵女。
我的蜕变,花了礼云了三年时间。
我亦是用了三年才知道,礼云说的故人,就是他的孪生妹妹。
礼云的妹妹名唤锦鹤,是他们南宫家孙子辈上,唯一的女儿。
关于我与锦鹤,礼云只说过一句话。
你像她,像足了八分,粉黛修饰,九分足矣。
他这样说时,眼底有温润的光,恍若天成的贵气里,终于夹带上一丝人间的烟火气。也只有提及锦鹤时,他才会不那么高高在上。
那句话以后,他再也没正面提及过锦鹤,只是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歌舞,后来又教我琴棋书画。
我的吃穿用度不输任何名媛千金。这样娇养三年以后,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出身风尘了,自己都信了自己是金山玉髓养出的贵女。
有时我会好奇,这位同我像极了的姐姐,到底去了哪里。每次问及这些,礼云便只是倒茶给我,问我近日又学了什么东西。
5
礼云,礼云。
他的名字总是让我觉得淡然出尘,他的人更是人如其名。
在他面前,他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我觉得自己身在尘埃,须得仰望于他。
礼云说,下个月,擎云公主生辰,你与我同去。
说这话时,礼云正神态专注地钻研一本药典,且时不时将一些药材切切磨磨。
我看他神情过于专注,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
礼云翻了一页药典,微微颦眉,默了许久,才将一味药材加进去。
他说,你现在应该找吴叔帮你准备宫宴的衣服了。
我顿了顿,诺了一声,离开了。
出门前我忍不住回头,礼云依旧是那个姿势,神情淡漠,眼底没有悲喜。
窗外有光溜进来,撒在他身上,在他刀刻一般的侧颜上,打下昏黄的光晕。
公子无双,大概就是他这样。
6
关于帝王,我是在宫宴上遇见他的。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了,第一次见他是三年前。那时,我同戏舞班子里其他舞姬一起进京献艺。他那时就坐在最上首,转着茶杯冷漠又疏离。
第一次见过他以后,我碰见了礼云,自此命运天翻地覆,从风尘舞姬,摇身变成跻身名门的贵女。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他皇妹的生辰宴上。酒过三巡,他亲自舞剑送与公主擎云。此时的他,神态间挂着少年气,看向公主的眼神,是哥哥看妹妹的宠溺。
只是他剑舞蛟龙过后,剑锋停于我的鼻尖。
「锦鹤?」
我被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撼动,心知他认错了人。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夹住了剑锋,将那剑锋推开,又一只手将我揽入一个宽广的胸膛。
我诧异地抬头,看到的是礼云那温润如玉的侧脸。
「陛下可是酒力不支,认错人了?」
「礼云哥哥,她是谁?」
那九五至尊死死盯着我,一双眼睛似乎是想将我盯出一个窟窿。而公主擎云,亦是不依不饶地扯着礼云袖子追问我是谁。
7
我是谁?
礼云低头看我,薄唇轻启:
「这是南宫桐苏,我的……堂妹。」
我听他在我名字前冠上了他的姓氏,不禁一阵愕然,堂妹二字,又让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照着这三年来,学到烂熟于心的礼数向这二人行礼。
「原来是堂妹啊,堂妹叫我擎云就好。」
擎云公主语气一改之前的咄咄逼人,反而上前拉住我的手,言语里生出几分讨好。
「擎云。」
皇帝在一旁沉沉出声,打断了擎云有失礼数的举动。他一双眸子幽幽盯着我,盯得我背脊发凉。
肩膀上的手一紧,我被带得身子一歪,重心不稳地倒在礼云怀中。
「桐苏,可是身体不适?」
礼云的声音掺杂着担忧,我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识相地轻轻点了点头。
「方才饮了两杯酒,如今有些头晕。」
宴上忽然一阵喝彩,我回头一看,那皇帝已经将剑撂给一旁的侍臣,甩手回他的座位了。
众贵戚合时宜的一阵喝彩,给足了皇帝面子。擎云也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礼云离开。
而我,像是被人遗忘在了墙角。
礼云眉间有一抹舒展,像是打赢了胜仗一般。
「吃些这个,醒酒。」
他递给我一碟话梅,字与字之间,像是带着宠溺。
8
宴席结束以后,我被礼云叫去同程一辆马车。车上礼云闭目养神,我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出声。
许久以后,礼云说:
「桐苏,我留不住你了。」
我不懂他什么意思,直到下了马车,看见那托着圣旨的公公,我才后知后觉,礼云说的「留不住」是什么意思。
圣旨说,擎云公主与我一见如故,特召我进宫陪侍。
擎云公主住在公主府,圣旨却要我进皇宫。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礼云,礼云却已经同众人一样行礼在地。
他面无悲喜地跪在地上,眼底的淡漠让人清醒,我的犹豫也就是那么一刹那,
「民女接旨。」
9
我没见到公主,也没见过皇上。
我住进了一个颇为别致的殿里,锦和殿,每日的吃穿用度,比在南宫家要翻一番。
我找不到公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去,日子过得闲散又无聊。
锦和殿的大宫女告诉我,想要什么,可以直说。我实在无聊,就告诉她,能不能帮我找一把琴。
大宫女点了头,次日我起身以后出门,满殿的琴让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大宫女说,这是陛下的心意,姑娘若是都喜欢,可以都留下。
我心下惶恐,但是面上还是挑了一把中等的琴,其余的一把没有留。
10
「陛下。」
我第三次见到他,是在锦和殿的浴池里。
他不着寸缕靠在浴池里,眯着眼睛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倒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将喉头的尖叫咽了下去。随后我裹紧了轻薄的纱衣,转身退了出去。
可是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两个粗使婢子,魁梧的模样,让我自觉站住了脚。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浴池里那个男人在想什么,于是我原路返回。
「回来了?」
他一头墨发被人梳开,闲散地垂在耳畔。我站在浴池边上,看他闭着眼睛任由宫女喂葡萄。
我没说话,他摆摆手,几个宫女有序撤了出去。一时间,浴室里水汽蒸腾,只剩我同他二人。水雾朦胧里,一只手攀上了我的脚。
一阵天翻地覆,我来不及挣脱就被诡异的力道拉下了水。待我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坐在了他身上。
「桐苏……?」
他的头发被池水打湿,蜿蜒地贴在脸上、脖子上,一张素来阴沉的脸爬上几分妖异,让人背脊发凉的同时,又觉得这张脸过分美丽。
他说,你叫桐苏。
11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给了你什么条件?」
他微凉的手在我脸颊摸索,似乎想沿着我五官的轮廓追忆什么。他眉宇间带着挑剔,捏着我下巴的手上的力道,暴露了他的情绪。
很危险。
他很危险。他说的「他」是谁,我心里隐隐浮现那淡然出尘的人,但是这跟我没关系。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你是谁?」
「我是桐苏。」
我没骗他,我是桐苏。
南宫是礼云冠给我的,他给我金山玉髓,又冠给我一个背景庞大的姓氏。我如尘埃,此生这样痛快活过,已是足矣。
至于礼云想做什么,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了。我如尘埃,怎么懂得磐石的心思。
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真挚,他与我对视良久,终是松开了捏住我下巴的手。
我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惊觉自己方才紧张到忘记了呼吸。池水温热适宜,我浑身不自在地坐在他怀里。
他不动,我也不敢动。
僵坐了许久,我觉得腿下某个地方开始慢慢变硬,忍不住咬嘴抬眼看他,才只看到他下巴,就听见他说:
「不管他给你什么,我都给你五倍十倍百倍。要么死,要么留在我身边。」
「你……自己选。」
12
人怕死,没什么不对。何况,我可以不用死。
因为怕死,我成了一个无名无分,却宠冠六宫的人。
盛宠之下,站在风口浪尖的是我。根基不稳,冷暖自知。无依无靠,我只能祈求皇帝庇护。
我对着皇帝百般迎合讨好,最后慢慢变了味道。
人会厌倦,亦会恃宠而骄。
皇帝口味实在让人消受不起,他喜欢骑射,钻研剑术,唯一沉静一点的,就是好茶。
所谓的宠冠六宫,无非就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喜欢带上我。
我用来刺绣的手指,被羽箭磨出茧;十年的戏舞功底,被他嫌弃撑不起软甲;纤细的身板,被他嫌弃提不动剑……
可是他在床上又是另外一个模样,看上去爱极了我这绵软的身子。
我不傻,他宠我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宠我,是个问题。
对我而言,是关乎生死的问题。
13
关乎生死的问题,我还没解决,就先被他的妃子解决了。
女人的嫉妒最可怕,尤其是被宠坏的女人。
在我之前,那个锦贵妃,是皇帝独宠的一个女人。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也是个可怜人。
我与她的容貌相像得很,她像我像足了七分。
为什么是她像我呢?
因为我比她更像锦鹤。我好歹是个赝品,而她只是个残缺的赝品。
这一切看似是我赢了,但是并不是。
我无名无分,在隆冬腊月里,被她宫里的太监,扯着头发丢下了水。
如果不是因为礼云被太后叫进宫路过那里,我就真的死了。
再次醒过来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是个答应。而礼云,即将和擎云公主完婚。
我看着自己带上薄茧的手,脑袋里划过礼云下水救我的场景。
礼云说,你能不能不要顶着她的脸,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14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我寒冬落水,大病一场,帝王的怜爱也变得患得患失。
我知道他还舍不得我的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再碰我。
锦贵妃只是被罚思过,思过结束,便开始变本加厉刁难于我。
我一忍再忍,直到那天晚上,皇帝派人送了一把刀给我。
送刀的小太监一字一句地传话,皇帝说,刀开过锋,可以用。
我心下了然。
半月之后,锦贵妃失足落水,被淹死了。
后宫上下皆是假意唏嘘,唯有帝王掐了我的下巴告诉我,阿苏,你下手不干净。
我挣开他的禁锢,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臣妾需要陛下,所以不能做干净了。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呆滞,但是第一次眼角眉梢有了融化的迹象。
又是半月,我成了桐妃。
15
皇帝内里是个粘人的人。
他不会明说,但是他需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我知道他需要看到我这张脸。
我成了第二个锦贵妃。
可是脸不可靠,如果被人加以利用,我依旧会步锦贵妃的后尘。
可是,我应该怎么做。
这么想着,我褪去寝衣,下了汤池。
水雾蒸腾里,后背贴上了一个胸膛。我瑟缩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他。
「陛下怎么总是喜欢闯人浴室。」
他埋头在我颈间,咬我的脖子,含糊道:
「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随后口齿厮磨,我感觉到这个吻慢慢变了味道,他的手掐住我的腰将我翻了个个,正对着他。
我痛呼一声,他微微喘息着停下来,我给他看手心里的薄茧,茧子被水泡过,泡得发白。
他两只手捧着我的手看了许久,最后声音嘶哑地说:
「你不适合这个。」
我不明白,但很快就被他卷土而来的攻势夺走了理智。
16
他再没找我练过骑射,但是骑射的时候,总是带上我。
一开始是他在骑射,我在一旁坐着看。日子久了,变成他同我一起坐着聊天。再久一点,变成了隔三岔五去骑射,平日里跟我一起泡在汤池里。
「阿苏,你怎么这么懒。」
我吻他的眼睛,玩弄他的头发,对他的话避而不答。
他被我用头发骚扰到烦了,就沉着脸将我抱起来,扔进池子里。我在池底屏住呼吸,不过瞬余,他又会下来捞我。
我红着眼眶埋怨他,他摸摸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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