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巧相逢池鱼遭殃,互揖别野鹤返乡
第二节:
聒噪的蝉鸣。正午的阳光透过树梢,稀稀落落洒在少女轻阖的眼睑上,为她姣好的面孔渡上层薄薄的光辉。长睫被染成鎏金色,额心一抹红痕如血。
她睡得并不安稳,睫毛轻颤,是醒来的前兆。
手背似乎有小虫爬过,微弱的瘙痒感足以让修士从昏昏的梦里猛然挣扎出来。云扶眼睛还未睁开,手上已经敏捷地、出于本能地扣住了那只小虫。
温热的肉感从掌下传来。
她睁开眼睛,逆着光,看到自己身前的人。
王也正半蹲着给她解绳子,他的面孔因为近距离而格外清晰,脸上还有未洗的尘土和些许擦伤。
他的左手被她按住,委委屈屈贴在地上——原来蹭过她手背的不是什么小虫,而是道士的宽袖大衣。
少女的手很小,五指纤细,目测应该比他的手指短出一个指节还多。肤色很白,是那种趋于无血色的不健康的白。
被那只小而白皙的手掌按住,王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挣脱。他愣了下,抬起眼,看到光辉从她眼睫倏地滑落,坠入一双湖水般的眸。
“……王道长?”
她开口了,声音有点哑。
“嗯。醒了?”王也若无其事地单手把麻绳抽离,丢到一边,“还以为你起码要昏睡到下午。毕竟那姑娘下手忒黑了。”
“冯前辈吗?”云扶笑了笑。
她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有那个有点贴切的外号,目光下意识地移向对方的鼻子:山根高耸,鼻梁挺拔,鼻头圆润。
“牛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像?
两人挨得太近,这点小动作自然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王也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有种心脏被羽毛划过的感觉,明明不痛不痒,却挥之不去又无法忽视。他假意清清嗓子,说:“咳、那个……手。”
云扶垂下眸,蓦地发现自己的手还压在他的手上。
“..抱歉,是我冒犯了。”
剑修收回手并且藏在袖子里的动作说不出的慌张,她耳边立刻烧起一片局促不安的红色。
“没事,这事儿说起来都怪我。昨儿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被绑了一晚上。”王也假装没看见她红透的耳朵,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
“还能起来吗?”他朝对方伸出手。
云扶本来想靠自己,奈何被绑了一晚上的后遗症是全身酸痛。她只好搭上那只干燥有力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多谢。”
两人于是一起往回走。
蝉声并着鸟鸣不歇,叽叽喳喳地汇成一首夏日交响曲。两人一轻一缓的脚步声踩在这大自然的曲子上,好像踩出了一串幽美的音符。
“王道长,昨天的比赛你赢了吗?”云扶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想起昨天未能看完的比赛,“没能亲眼看完您比赛,还真是有点可惜呢。”
这样的场景似乎发生过一次——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晴朗的天气。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他走在她前面,而现在他走在她身边。
“啊……那个啊。赢了。”
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出神,慢了半拍才接话。
“好厉害!那您岂不是晋级四强了?”云扶浅笑着说。
“嗯。倒也不算厉害啦,凑巧能克制他的功夫而已。”
“昨晚冯前辈为什么要追杀您呢?”
“哎呦我去,别提了,还不是张楚岚那孙……”突然意识到在女同志面前骂脏有点不文明,王也半途改口,“还不是张楚岚那损招。让冯宝宝半夜埋了我,就不用和他比试了呗。”
张楚岚?那个冯前辈身边的半扫把头男人吗?
云扶还记得他喝醉了酒站在树桩上解裤腰带的样子,听玲珑说他的守宫砂超级精彩,迷倒了一大片人呢。
不过男人到底为什么会点守宫砂——算了,先不去想这个问题。
“那您昨天被抓到了吗?”
“没有,我连滚带爬的,愣是陪那姐姐玩了一晚上大逃杀啊。”王也双手背在脑后,姿态闲散,说起昨晚的狼狈经历丝毫不在意。
“不过也还好,最后紧赶慢赶,好歹还是赶上今儿的比赛了。我来龙虎山走一趟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树影间一晃而过的阳光晒得剑修微微眯起了眼睛,满眼满地斑驳的光斑。她从对方的语气中敏锐地听出一丝别离的味道。
“您要走了吗?”
她没问今天比赛的输赢,也没问他所谓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微微抿了下唇,“什么时候呢?”
“嗯。大概后天吧。”王也说,“看完决赛,就差不多要回家了。”
昨儿和诸葛青打的那一局,曝光了风后奇门的存在。八绝技这种东西,沾上了要惹得一身骚,武当山现在不欢迎他。
除了武当,他还能去哪儿呢。回北京呗,至少他爹他娘肯定是一百个欢迎。
“回家吗?”云扶情绪低落了只一瞬间,又恢复了浅笑,“那挺好的呀,令堂令尊一定很想念您。”
王中海同志啊?
那位可是巴不得他还俗归家、继承家业的呢。要是知道他这次回去,指不定要搞出些什么幺蛾子,让他多留几天。
想到这里,道士浅色的唇勾起一个不自觉的笑弧。
两人边走边聊,周遭的景色从野树山林变幻为青瓦白墙。王也一路把人送到厢房门口,尽职尽责得像是什么职业保镖。
“到了,快回去休息吧。”他说。
“好,”云扶乖巧地应下。她扶着门框,看向眼前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男人时需要微微昂起脖子,“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昨晚没有睡,今天早上又要比赛,一定很累了。”
“嗯。”王也确实很累了。他有什么话想说,但又觉得很矫情,只好侧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了啊。”
他转过身,短暂地,云扶与那双澄澈的棕色眼眸目光相接。
电光火石间,一股莫名的勇气和冲动窜上心头,驱使着她张开口。
等反应过来时,她没能藏住的疑惑已经一股脑倾倒而出:“——您今天、……是特意来找我告别的吗?”
能知道她被绑在这里,应该是问了冯前辈的吧。一根普通的麻绳而已,等她醒过来,自己解开完全不在话下。
如果只是出于愧疚,帮她松绑也就好了啊,为什么要一路送她到厢房门口呢?大白天,朗朗乾坤之下,怕她遇到邪修吗?
“……”
王也回过头,表情有点愣怔,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静了两秒,没办法地扯了扯唇角,有点无奈地笑,“..是啊。..其实就想跟你说声再见来着。”
扶着木质门框的少女听到这句话,似乎得到了极大鼓励。她抬着头,看向他的眼睛微微发亮,让人疑心那片落入她眸中的阳光是不是永久地封存其中。
“…那么,再见,王也道长。”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融化了的冰凌滴下水滴、落在地上溅开一朵小花,恰到好处地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嗯,再见。”
王也听见自己也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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