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林彤匆匆忙忙把夹着煎鸡蛋的面包往嘴里塞,同时端起碗,牛奶刚倒了一口,嘴就鼓鼓囊囊地发出了“呕”的一声,林彤恶心得弯下了腰,又立刻直了起来,她用手捂住嘴,一滴牛奶从嘴角流出来,她环视四周,爸爸妈妈不在客厅,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忍住恶心,用全力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咽了下去。
高一的早晨,林彤像一头驴子一样被时间追赶着,早饭的时间被她压缩到两分钟,可是当她拿着自行车钥匙出门之前,总要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面容。一贯白皙的脸庞显得有些焦黄,她拿出粉扑快速铺了一层,浮肿的眼睛好像把双眼皮扯得不见了,她举着眼线笔在贴近睫毛的眼皮上淡淡画了一条线,再重新看一下,人总算活了过来。又用掉了两分钟。林彤飞一般地冲下楼,在骑上自行车之前,迅速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当克罗地亚狂想曲在林彤耳边响起的一瞬间,她全身倦怠的四肢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就连骑自行车的动作也突然潇洒起来。狂想曲鲜明的节奏、高亢奔放的旋律仿佛鼓槌一样击在她的胸口,林彤感觉自己是在空中飞驰,音乐曲调已经把她托举,她感到无比得愉快,却又悲壮得想哭,她迎着希望的朝阳前行,却隐含着缕缕的忧伤。林彤沉浸在美妙的律动当中,并不关心脚下的道路……
经过高一(2)班时,不用抬眼,林彤也知道冷西墨老师正在教室里逡巡。他高大魁梧,不苟言笑,在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中间慢慢踱步。早晨的阳光从东边窗户里照进来,打在他蓬松的头发上,闪烁着栗色的光芒,他不是深黑色的头发,而是棕栗色的,这让他整个人的面庞都显得柔和起来,棕色而柔软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很善良,似乎心思细腻。
林彤总是卡得那么准,她经过时他正好踱步到教室门口,于是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她一眼,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也不。林彤不抬头,也知道他所有的举动。林彤喜欢早晨,因为早晨,是她一天中精神最佳气色最好的时刻,她缓缓经过教室时几乎要心花怒放,而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林彤余光的最大幅度之外。
这仪式是每天早晨的打开方式。
林彤坐到座位上。同桌王娜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说:“眼睛有点肿,还是没睡着吗?”
林彤轻轻点了点头。
“你可以多迟到些时间,干脆补补觉。”王娜有些心疼她。
林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不知道我的迟到方式。”林彤垂下了眼睛。
“哦,对了,”王娜急切地说,“快看看你的卷子,”她指了指林彤的桌兜里,林彤赶紧把卷子拿出来,她把每张都翻了一遍,说,“不行啊,这分数,给我看看你的呗。”
“不给看,”王娜假装生气似的别过脸去,又转回来,“什么不行啊?你是装的吗?”
“装什么啊?”林彤不明白。
“看看打圈的那个‘总’字旁边……”王娜把语文卷子扯过来,指着上面的数字给她看。
“1。”林彤念了一句,突然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不可能!”
王娜翻了翻白眼:“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你没来之前我就在想,你究竟是什么做的呢?”
林彤接了一句:“水瓶座的。”
王娜打了她一拳,“我还双子座的呢!——哎,按星座来说,双子座是比水瓶座更会学习的,但是,我真是学不过你。”王娜煞有介事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真是,太可怕了,每天都不睡觉,竟然还能考——第一名!!你,是——钢铁做的吗?”
林彤使劲睁了睁有些酸涩肿胀的眼睛,盯着王娜的表情。
“你之前得有多厚实牢靠的基础啊!”王娜摇着头说,结尾还加上了“啧啧”。她是由衷地,林彤知道,当王娜忍不住“啧啧”的时候,她就是由衷的。
她们是从初中开始的同学,互相知道学习的底细。林彤从初一第二个学期开始就成为了班里的第一名,她几乎把这一傲人的成绩保持了整个初中阶段,她的总分总在全年级前三名。王娜深知她的“厚实牢靠”的基础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所以,两个月不睡觉还没能影响到你的成绩。”王娜给了林彤一个定论。
林彤立刻摇了摇头,“影响了,影响到了我的体育成绩,对我来说,跑八百米就是要我的命……”
课间操,是林彤一天中又一次欢欣鼓舞的时候。
冷西墨是高一(2)班的班主任,他总会适时地出现在他们班队伍的末尾,默默地注视着全班同学。
林彤是个高个子,她站在高一(2)班的末尾。
课间操,就像是她和冷西墨老师的单独约会。
林彤不记得做过的任何动作,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做错过,跟着大伙儿做每一个该做的动作。不过她的心、她的眼睛和她的灵魂,却一直高悬在她的肉体之上,满怀柔情地注视着旁边一言不发的冷西墨,他是那么地冷峻、严肃,就像他曾经给她上过的课,讲过的文学作品,充斥着犀利的、尖锐的疼痛感,充斥着干练的、精准的语言的质感,让她在听课的时候感觉、感动一触即发,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感受到自己内心灵感的纤毫毕现。
“诗歌是语言的加速度。”冷西墨说。
“它让语言以上百倍的速度迅速地抵达你的内心。小说和散文都没有如此的功效,都需要晕染,只有诗歌,作为语言中的精粹,它给出的意象和情境是急速的。”冷西墨说。
“诗歌,就像一把钥匙,如果开启了那个对的心灵,对的那把锁,就开启了整个世界。”冷西墨说。
林彤字字句句地在回想,从不会有出入,她觉得她就是那把锁,而冷西墨则是对的那把钥匙,不仅这把钥匙已经开启了她的心灵,而且,已经通过她的心灵,开启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一边做操,一边用余光注视着冷西墨,一边一遍遍地重温着这些话。它们每一句都打在她的心口上。
“诗歌是语言的加速度”。
尤其是,她清晰地记得这些词语是怎样从冷西墨带着棱角的面庞的中间飘散出来的。
“诗歌,就像一把钥匙”。
那一瞬间,似乎教室里蓬荜生辉,那万丈光芒的样子总让她有种幻觉。
“对的那把锁”。
他的那张脸,特别像大卫雕像的那张英俊、冷傲又迷人的脸。
“开启了……”
从这张脸的中央飘出的那些冷峻的语言,似乎有种难以抗拒的魔力。
“整个世界……”
就连头发,他的头发虽然不是卷的,却有着大卫头发同样的那种蓬松的质感。
这一切,连同那些曼妙的语言,全部都让林彤想入非非。
第一次听《克罗地亚狂想曲》就是在冷西墨的课堂上。
“他真是个不同寻常的语文老师!”王娜在林彤的耳边嘟囔。
坐在后排的李莉也凑到她们俩中间:“咱们上过十年的语文课,从来没有语文老师给同学们放过钢琴曲。”
“关键是,最关键的是,”前面的吴晓晨也偷偷扭过脸来议论着,“他是十年来我见过最帅的语文老师……”王娜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林彤也忍俊不禁,吴晓晨总是特别率真,从来不说假话。
“你们认真地听一下这首钢琴曲,体会一下三个关键词‘战争’、‘激情’和‘悲伤’,还有这首诗带给你们的感受……”冷西墨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
天空有些低沉,
不知是雨前的预兆,
还是硝烟的弥漫,
云朵在天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灰色。
倒塌的墙壁让凌乱的碎石铺了一地,
尘埃在空气里飘摇,
最终落定,回归泥土。
在战火摧残后的断垣残壁中,
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林彤永远无法忘记这首钢琴曲一响起时,它的气势带给她的震撼。在此之前,林彤几乎是没有听过钢琴曲的,在她16岁的贫乏人生中,竟然从来没有听过钢琴曲!林彤为自己的苍白感到汗颜。她在冷西墨面前总是这样一副需要恶补的样子,哪方面都需要恶补……
课间操结束,林彤的回想也告一段落。
上午的四节课,除了冷西墨的语文课林彤不睡觉,其他课林彤都会在中间有5分钟的睡眠时间。这是两个月来林彤晚上不睡觉以后,白天不得已的补救措施,也是她作为人,自然人,身体的一个天然反应,只在这短短的5分钟时间里,她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正常的自然人。
不需要同桌王娜给她打掩护,林彤会在上课时,困意袭来的任何时候,两只手放在桌边,额头轻轻抵着手背,一瞬间她会睡过去,仿佛突然到了美妙的天堂,从来难以停止的飞奔的思绪突然之间暂停下来,这种忽然忘却整个世界的睡眠方式是林彤这两个月来最让自己迷醉的瞬间。
没有一个老师会质疑林彤的这些睡眠时间。他们清楚地知道,林彤变了,除了她最终的成绩,和她在课堂上时时刻刻表现出的渴求知识的眼神没有变,其他都在变化,她在变得暗黄、消瘦,变得憔悴、倦怠。老师们并不知道,夜间,究竟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仿佛永远疲乏呢?
“快醒醒,林彤,快醒醒。”王娜用力推林彤的胳膊。林彤扬起趴在胳膊上的沉重的头,睁开了红红的眼睛。
“我只有中午这一个小时可以恢复体力,你不知道吗?”林彤责怪着王娜,她的铁杆同桌。
“我当然知道,可是,有一件比你睡觉更重要的事情!”王娜的语气十万火急。林彤揉着酸涩的眼睛,“什么事?”
“快,快,快到门外去看,”王娜不由分说拽着林彤的胳膊:“冷西墨的女朋友……”
林彤听了这几个字,腾地站了起来,整个人立刻精神了。
班里的女生几乎都挤在教室门口,大家指指点点地,看到在远远的操场那边,冷西墨陪着一个纤细娇小的短发女生走在草坪上,他们似乎刚从学校大门进来,要去教师宿舍那边。
“听说是个文学编辑……”吴晓晨大声地和旁边的女生议论着,“长得很精干啊。”
“好看吗?”王娜问李莉,“你看到正面了吗?”
“看到了,好看,”李莉直点头,“我刚才故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那女孩很秀气的,看着很年轻。”
“很年轻?”吴晓晨撇撇嘴,“能有我们年轻吗?”
“哈哈哈哈哈哈……”女生们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林彤觉得一切都很恍惚,不过眼前的画面是美好的。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完全从困顿昏沉的午睡中清醒了过来。
“这一切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沉醉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一直都是我自导自演的剧目中的男主角。”林彤暗自思索,“唉,其实,”她停顿了一下,“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好吗?骗谁呢?骗谁也骗不了自己啊,明明是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无法控制自己的睡眠,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情感波涛啊!白天,我愿意听课,我喜欢学习,我渴求一切未知的东西,即使强打精神我也能学到我想学的一切,并且我的精神和思绪是充满的,我不会想别的,就算我全身的感觉细胞全部像触角一样竖立着,我也可以学习!可是到了睡觉的时候,到了属于我自己的时空的时候,我就根本无法停止思念,无法停止幻想,无法停止憧憬和编织!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完整的睡眠了,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该怎么办?我该向谁倾诉?谁来帮帮我……”林彤的内心突然坍塌了,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仿佛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似乎已经无法承受。
“林彤!”
“干嘛啊?”王娜的一声大叫把林彤吓得一激灵。
“干嘛?!”王娜满脸的惊愕,“下午是八百米补考,你又忘了?”
林彤感觉到血液轰地涌上了头部,四肢立刻冰凉起来,她都感觉到双手似乎在发抖。
站在起跑线上的时候,林彤还是找不到自己的双脚在哪里,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冰凉的身体中央颤抖,它颤抖的幅度太大了,又仿佛鼓槌敲击着自己的胸膛,却丝毫没有音乐带来的激情,甚至连一点希望都没有……
补考的人只有三个,林彤满怀着悲伤离开了起跑线,不到半圈她觉得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粗重地喘息着,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她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肋下,那里生疼生疼的。当第二圈开始的时候,其他两个人已经看不见在哪里了,林彤感觉到自己胸腔里聚满了血,它们正顺着肺,顺着支气管向上蔓延,随时张开嘴,就可以喷出血来。
“林彤,加油!林彤,加油!”王娜和李莉在跑道上冲着林彤大声叫喊。
李莉在林彤前面,挡住老师的视线,“快!”李莉叫道,“王娜,你拉她一把,我挡住老师,快!”
王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扯着林彤的手向前冲刺。林彤却使劲摆着另一只手,使劲摆着。她的脸色是灰黄色的,仿佛有人扔了一把土在她脸上,嘴唇毫无血色。她整个人向后坠着,快到终点时,终于一个踉跄,栽倒在跑道上……
林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里,王娜送她回来的。她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车上,王娜摸着林彤瘦削的胳膊肘,“你这里尖得都可以削苹果了……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说你贫血,”王娜欲言又止,“林彤,你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吗?你就靠中午的一个多小时和白天上课的打盹吗?这样怎么可以活过两个月?”
林彤安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脸颊上。
“你究竟在想什么?”王娜的声音禁不住大起来,“人,究竟在想什么的时候,可以违背自然规律,毫无困意?”王娜似乎在自问自答:
“林彤,睡眠,对你来说,真的就这般沉重吗?”
…………
林彤破天荒第一次早早就上了床,她斜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妈妈和王娜聊了好一会,把她送出门后,妈妈进门坐在林彤的床边。
妈妈掀开林彤额头上的纱布,看了看,又盖上。学校的医生从这里取出了一颗小石子,又把伤口清洗后用纱布蒙着。
妈妈在林彤手里放了一粒药。
“睡觉之前吃掉它,一切都会好起来。”
门关上了,林彤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她开始淡淡地回想着一些片段,不再那般激情澎湃。
“谁看过《呼啸山庄》?”冷西墨的问话。
“《简爱》适合初中生看,高中生建议读一下真正惊世骇俗的爱情。”
“希剌厉克夫和凯瑟琳从小青梅竹马,却并不门当户对,希剌厉克夫是凯瑟琳父亲从小收养的一个弃儿,但是他们的爱情却是热烈、狂暴和超越生死的……
“凯瑟琳说过一段话:‘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他比我明白我自己,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
林彤记得非常清楚,冷西墨说出的这句话,“灵魂是一模一样的”。
这句话好像闪电,瞬间击中了她,她在刹那间通体被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的某种观点终于清晰而且放大了!
“冷老师,我能借你的《呼啸山庄》看一下吗?”
“可以。你肯定喜欢这本书,”他顿了一下,“因为你是内心丰富的,有激情的人。”冷西墨的那双眼睛深邃、专注、柔情万丈,里面布满了思考、细腻和善解人意。他的神态永远那么大方、明亮,他魁梧的身材永远显得那么稳重、可靠,让人在靠近他的时候感受到踏实和力量。他把书递给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林彤闻到了他头发的味道,还有他手上香皂的清香。
之前多少个夜晚,林彤被这一场景和话语所激励,编排、设计了不知道多少个情境,清冷的海滩边,孤寂的大漠里,陡峭的高山上,校园的柿子林里,泳池边上,图书馆走廊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林彤和冷西墨的邂逅、交谈、互相倾诉,你一句我一句交流的话语在林彤脑海里一遍遍地反复演绎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今晚,林彤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想得累了,伸直的腿不知不觉已经麻了,她变换了一下姿势。中午的时候,坍塌的内心似乎到了夜晚反而平缓了下来,还是,林彤已经没有力气感受进一步的坍塌了。
她把手里紧握的白色药粒放进了嘴里,喝了一大口水,关掉了台灯,整个身子缩进了被子里……
13年后的2016年,林彤成为了一家杂志社的文学编辑。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电视上看到,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冷西墨的故事。他于3年前的2013年,得了脑出血,患失语症,半身瘫痪,在康复期,完成了诗集《沉重的睡眠》,并于2015年去世。
林彤手里捧着《沉重的睡眠》,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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