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棹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问:“唐师兄,我们现在出发吗?”
唐青枫敛去笑容,道:“现在,走。”
君远棹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在唐青枫身上有一种诡异的矛盾感。
先前唐青歌问他恨不恨公子羽,唐青枫回答说不恨;可唐青枫对红叶扇的感情情真意切,对傀儡自然也是用情颇深;再者唐青枫问了一句“很残忍”,说明他的确是有对公子羽下杀手的想法的……
所以他到底是恨还是不恨?是杀还是不杀?
君远棹搞不懂。
假如现在在场的是唐青歌,他是能看懂的吧。
君远棹唇角挂着自嘲的笑容,说实话他跟唐青歌是同一人这件事,他一点实感都没有。
唐青歌是那样优秀的天才,在移花宫中是子桑不寿的弟子,原本宫主的继承人。回归唐门之后摒弃移花武学,从零开始学,仅花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唐门的机巧暗器、傀儡操术学到精通。
他呢?
他连简单的拉傀儡都练不好,暗器手法更不用提了。
如果硬要说他跟唐青歌有什么相似点,大概也只是喜欢苏小白这事了。
三人说是赶路,实则算是悠闲地散步,唐青枫看得出他心情似乎不大好,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他,偶尔还要问问他两人的近况。
君远棹没有唐青歌的那部分记忆,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不过奇怪的是,这些话都由苏小白不动声色地接下,没让唐青枫看出来分毫不对。
他又转过头打量着苏小白,后者是他熟悉的样子——眉眼含笑,语气温和,也没有半分的不对。
也许是错觉吧。
君远棹在心中嘀咕着,敏感的人的确容易想得更多。
唐青枫又问:“一周几次?”
什么几次?
君远棹却霎时反应过来,被唾液呛得直咳嗽,这种问题也是可以问的吗?
苏小白平静道:“七次。”
君远棹掐着人中,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肃然起敬。
唐青枫突然停住脚步,双眼平视前方,难得严肃地发问:“小白,你不当仙人啦?”他语气严肃,话语间的问题却像是开玩笑一般。
苏小白轻笑一声,答道:“我要待在人间。”
为了谁,不言而喻。
君远棹垂下眼睛,不敢看苏小白,他无故地替他感到难过。
他还不清楚唐青歌做过些什么,能让这样的仙人死心塌地,甘愿留在人间,他不知道,但他想问苏小白这样值得吗?
唐青枫转过身,笑问道:“你的明玉功怎么办?”
“第五层。”
君远棹是真怕苏小白说一句“足够了,不练了”,两人在一起是应该进步的,他一点都不愿意做苏师兄的“绊脚石”。
“啧,你本来是移花最有天赋的。”唐青枫不知从哪抽出那支玉笛,“然后你选择了入世……青歌回了唐门。”
君远棹扯了扯嘴角,听唐青枫这样一说,他竟有些想知道唐青歌回唐门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摒弃移花武学,认祖归宗?
可再怎么样他都不能问,直觉上来说,起码唐青枫是有秘密瞒着他,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
君远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芳香,混杂着清新草叶的味道。哪怕树木上连露珠都没有,但他也清楚,这里不久前才下过雨,是跟上个幻境中移花岛落下的雨丝同样的味道。
这里有嗅觉、味觉、触觉,真实得压根不像什么幻境。
毫无破绽。
他甚至开始怀疑,如果在这里待上几月几年,还会记得外面的“真实”吗?
君远棹的答案是不好说,所以他默默加快脚步,要将曾经发生过的事探查清楚。
他始终落后于唐青枫一步,边这样走着,心中边想着事情。蓦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君远棹整个脊背都绷紧,像是下意识进入到戒备状态。
“别紧张。”苏小白捏了捏君远棹的肩膀。
“我……苏师兄。”君远棹偏头看向身侧,勉强地笑了一下。他实在不清楚面对此时的苏小白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没心没肺的欣喜,还是涉世已深的沉稳。
他不清楚,他不了解唐青歌。
苏小白弯起眼睛,向着他笑了一下,道:“没事的。”
“嗯。”君远棹别过头去,极力忽视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等下会发生什么。”
他感觉到身边苏小白的呼吸一滞,却也只是一瞬,恍惚到让他以为是错觉。
“小酌。”
“嗯?”
“你不会有事的。”
君远棹嘴角的弧度加大,可他心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只有讽刺——不知是对自己的,还是对命运的。
如果一切真的如苏师兄所言“没有事”,唐青歌怎么会变成君远棹?他怎么会失去那段被唐青枫称作“痛苦”的记忆?他跟苏小白怎么会分开?
不过事已发生,无力悔改。
倒是苏小白那种叫法让他恍惚,仿佛他真的不是唐青歌,身上也没有假装他人的沉重负担,只是那个被两位师兄疼着宠着长大的小孩。
君远棹这回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道:“我不会有事的,苏师兄也一样。”
他向苏小白伸出手,同后者对上视线,凝视着那双不染纤尘的眼眸。经历世俗的历练,阅历的增长都会消磨曾经稚嫩的梦想,理想中的少有会达到,不过是不断地对现实妥协。
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江湖”,它会消磨掉人们眼中曾有的光亮,让那一双眼变得污浊庸俗。
可苏小白没有,他纯真无暇……那是一种历经世事都不会放弃理想的眼神。
君远棹也很想成为这样的人。
大概这就是他喜欢苏小白的原因吧。
苏小白回握住他的手,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秘密。
直到——
铮然一声,只听利刃出鞘却不见其身,一股杀意锁定在君远棹身上。下一刻,兵器碰撞的声音在他身边炸开,一瞬让他神思混乱,脸色煞白。
君远棹左颊被削掉了一缕碎发,随着风扬到他的眼前。
他斜瞥着那两柄匕首,离他脖颈间距离竟不到两寸,也许对方再快上一秒,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两支玉笛替他架住双刃,唐青枫虽然离他稍远,但速度却不落分毫,苏小白更是始终警惕着他的安危。
君远棹将眸子转了一周,他武功这么菜,该不会要被他们两人发现了吧?
……不对,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唐青歌?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私怨?
君远棹向右撤了一步,随后转头望着那人。对方持双刃,腰间与手臂上皆绘有纹身,哪怕他没有真实见过,他也猜得出此人为五毒弟子。
八荒之内,就是这样与人打招呼的?
对方眼见他的眼神,冷哼一声,将锋利的双刃收进腰后的鞘中,唇角挑起一个道不明的弧度,哂道:“唐盟主果真怀有气运,功力又精进许多。”
再怎么迟钝的人都听得出此话说得是阴阳怪气,虚则恭喜唐青枫功力有所成,实则说他在坏事。
唐青枫将玉笛在掌中转了两周,不骄不躁,不愠不怒道:“蓝护法谬赞。”没等对方回答,他又和煦问道:“不过,为何要伤我唐门中人,还望蓝护法予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话自唐青枫口中说出,跟所谓“伤我家人”也差不了多少,君远棹明白,唐青枫只是看起来脾气好而已,而看起来脾气好,并不代表他不会生气。
苏小白道:“蓝铮。”
苏师兄身上的气息也没那样平静,这两个人是一定要讨说法的,君远棹将手压在苏小白攥紧玉笛的手,向着他摇摇头。
蓝铮将视线落在他们相握的手,同样道:“苏小白。”
苏师兄和这个人看起来势均力敌,两人间暗流涌动,像是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一般。
是宿敌?还是朋友?
没时间让他细想,铁器破空声呼啸而来,君远棹下意识展开扇面抵挡,扇子在掌中一转,暗器叮叮当当地打在扇面,掉落在地上。
君远棹愕然抬头:“……师兄。”
对方暗紫色的衣袍,衣服上挂着金属银饰,一手戴着唐门用来牵制傀儡的手甲,一手持着有如孔雀翎尾的扇子。光凭这一身服制来看,他是唐门大弟子,是此时唐青歌都要唤一声“师兄”的存在。
君远棹余光看到唐青枫的神情都较之前更为凝重,苏小白在他喊出那声之后,也是动都不敢动。
“师……”没等他再次开口,那柄扇子的扇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扇子的主人眼中看不到半分感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可惜,仿佛这一瞬是真的想把他杀死。
君远棹屏着呼吸,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唐青歌,说不定还会同这位大弟子打上一架。
依照常理更是该把这位师兄打趴下,或者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二次打败这位师兄。
可他是君远棹,不是唐青歌,哪怕他们同属唐门,哪怕他现在这具身体里有着深厚的内力。
不能心虚,不能低头,哪怕他现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君远棹当即合扇拦挡,铁器相拼发出清脆声响,他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还没等他下一势出招,对方一脚踹在他腹部,这气劲将他砸出十几米开外,未来得及卸下的劲气将一人环抱的大树拦腰折断。
“阿随!”那是唐师兄的声音。
这个人叫唐青随吗?好怪的名字。
他手背抵在嘴边,将那口血咽下,末了抹了抹嘴角。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身上,他的鼻腔里充斥着血液的铁锈味、清新草木混杂着花香的芬芳和一点阳光的味道。
这么久了。
他活了这么久了一直在装,不是装乖巧小师弟,就是装懵懂后辈新人,他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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