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他进来吧。”
初晨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屋内莹白润泽的汉白玉地砖上,是层层光影的交错难分。
顾曦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珠华满头、姿容溶滟的自己。
即使只这一双眼睛,也已足够了。
望着自己耳上的那一对云珠耳坠,她突然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春日,他们也曾有过鲜妍真心的笑容,有过彼此依偎的时光,有过要把整个世间都捧给彼此的奋不顾身……
“夫人,可以动身了。”
推门而入的声音并不算响,只是落在这寂寂的室内,不啻于惊雷响彻,顾曦被扶着起身,转向来人,缓缓一福。
“有劳将军了。”
黛紫色箭袖短袍的少年为她眸中的珠泽所摄,微呈茶色的眼睛一时难移。
巨大的仙舟于云海中行渡,破开瑰丽多彩的朝光,左右上下是无数艘形制小巧的卫舰,浩浩汤汤。
中州紫氏,无有徽纹,以姓为帜,无敢冒者。
九州之内,紫氏子毋知谦牧审慎为何,哪怕是在姻族领域,也不知恭谦简从。是以,一眼便能被认出来。
顾曦立在窗边,见过往仙舟无论徽帜纷纷远远下浮避退,其中,甚至有扶风李氏自己嫡系的舟船。
中州紫氏之威权鼎盛至此,便是不为附庸的十望之首都要在自家属地避退锋芒,还真是……
不能不令人怨愤呢。
顾曦正要关上窗扉,就听得身后传来风声振袖之声。
“夫人有何吩咐?”
“无事。”她关上门,转向他,“只是将军该改口了。”
寻常人家的妻妾拢称一句“夫人”倒也尚可,但在中州禁内“夫人”二字却是指紫后之下第一等的名位,位同副后。
而她虽选为宫妃,却无位无封。紫宵为了全她一些体面,称呼如是,旁人亦为这位天子近臣的态度待她如是。却终究,都是一时繁花。
“陛下已与南州商议,夫人之妹,当有侧夫人之尊,若育子嗣,虽不嗣宗位然视若嫡出。
夫人父兄之能,亦无在臣之下。
若夫人得恩宠,亲族起于朝野,为陛下诞育子嗣,区区三夫人之位,何不可得?
侧夫人继立为妻之事虽少,法理却无不可,世间权柄如此,明宴嗣位之时,夫人之妹若有兄姐相扶、丈夫爱重、子嗣倚恃,登嫡妻位,何可不能?甚而明然其人,未尝不是真情。
若夫人之甥为南州之主,兄长为股肱之臣,又得青州侯襄助,纵无后位之尊,何人敢窃居于夫人之上?”
“林霁是林霁,青州侯是青州侯。青州立身之本便在持身中立。”这一番叛逆离经却格外诱人的愿景入耳,顾曦只是摇摇头。
“那如若臣告诉夫人:林旭曾立誓此生不娶妻妾,必定传嗣幼弟呢?”
“区区一面,少艾慕色而已。”
“情深义重,不过害人害己,些许爱慕,在陛下诸子之中,有爱屋及乌之私。对夫人您便足够了。”
这一番话,是为她计深远,也是自戒自谕。
“ 夫人不想要我的情意,是因为无用而危险。
但如果我愿与夫人互为犄角,同舟共度,又如何?”
掌管天子近卫、护卫禁内的左卫大将军,加上拱卫帝都的右卫大将军,几乎足够左右任何一场嗣位之争的结局。
如果能一跃为未来紫帝的母族,就算还有人舍不下顾氏女这条捷径,也只能恭恭敬敬、三书六聘来求。
这个提议 ,岂止是有吸引力,简直是教人无法拒绝。
“人死如灯灭,澜州供养我,我亦为之奉上一生。
至于我死后,无论他们荣耀还是落魄,都与我无关。
二十五载于将军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却是我的一生。”
顾曦的目光同他的撞在一处,莹莹生华,少有地展露一点发自真心的笑颜。
“我不愿生时交猝心力、汲汲算计,死时心怀不甘,魂灵徘徊不去。”
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过去的数千年里,不是没有仙门氏族对为自己而生的工具倾注了真情,可纵使是能续命逆亡的琼州玉氏也无法为顾氏女多延续哪怕一日的命数。
即使是拼尽一身修为、天灵地宝,也会在相守的第十个年头的最后一日彻底失去爱人。
但那不是诅咒,是顾氏先祖的悔恨与爱护,所以无法破除与消解。
除非……世道颠转。
所以,没有人,没有人能许诺给她一个可以亲眼目见的未来。
“将军不能僭越逾矩,只想名正言顺地唤一声‘夫人’,是将军的私心,不是我的。
再高贵的身份、华贵的衣裳,如果不是自己心之所向,纵使触手便可及,又如何?
无论将军如何试探,我的答案都是这般。
若将军忧心我另有所图有损紫氏,大可以待陛下晋升渡劫后一剑杀了我。”
心中似有一条堪堪冰封、几度欲决的泉流,紫宵不知道,心弦紧绷之后的释然之外,庆幸与绝望各占几分。
庆幸于她没有印证他的怀疑,不会被他亲手绞杀,也绝望于她的心冷硬似冰无法撼动分毫。
“云珠珍贵,六颗之数,纵使是我去求,也是代价匪浅。”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不带一丝晦暗的旖旎暧昧。
“若不是仙舟上风疾而特迅,夫人的一双耳坠却不动,大抵我也无从发觉。”
“夫人很喜欢那个人吗?所以日夜佩戴,不肯离身。”
紫宵的声音低沉,格外醇美。
“我原先有一个恋人。他如今,便在中都,和将军一般,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将军觉得,他会容许有人追究吗?
如果舍弃了爱意,却无法成全彼此的选择,未免太过可悲可笑。
将军不也是如此吗?”
“夫人不怕吗?”
“仅仅是怀疑你勾连外族,我就对你起了杀心。
亲口承认与紫氏内臣有沾,只会让我对你更加狠心。”
眼波流动,紫宵柔软如樱的唇瓣泛起粉白的色泽。
“我相信阿宵。”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任他心如擂鼓,不带一点欲说还休的羞怯。
再酷冷无情、薄情寡义的男子,一旦要对动心的女子下杀手,多少都会有一丝迟疑。即使是以无情著称的紫家人,也不能免俗。
而一旦有了迟疑,便会在潜意识中期待得到能打消怀疑的答案,对得到的理由有不自知的包容,对她忽然给付的信任有最大程度的欢喜。
紫宵想要杀死她的一刻,是他待她的一颗心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被她说服的时候。
顾曦看见,茶色的眸子里,凄风冷雨皆消,紫宵缓缓用指腹触了触她掩着面纱的面颊。他的指上有薄薄的茧,带着微微的粗粝,是无数次挥剑搭弓的战果。
“我信你。”
他有多少将信将疑并不重要,他选择了相信,她便有了时间,所有嫌隙或者说怀疑,便都可以逐渐填补、打消。
顾曦没有避退,只屏住了呼吸。
然而,这一触只短短一瞬,他便收回了手,退步,行礼,转身而去。
*
仙舟缓缓向破云入宵的高台落去,顾曦立在甲板上,衣袂飘飘,明珠缀成的耳坠随风而动,她向下望去,是一派金玉恢弘、峥嵘奇诡
正紫宫于未央,表峣阙于阊阖。疏龙首以抗殿,状巍峨以岌嶪。亘雄虹之长梁,结棼橑以相接。蔕倒茄于藻井,披红葩之狎猎。饰华榱与璧珰,流景曜之韡晔。雕楹玉磶,绣栭云楣。三阶重轩,镂槛文㮰。
然而最惊人的,还是那传说中耗去中州七百年岁贡的黛紫琉璃瓦,在暮日之下,仍是溢彩流光——碧濑漱白石,翠烟含青霓.。
“传言,昔年琼州君帝观天镜有感,为未来君后以白玉和冰蓝晶铺陈凤宇,陛下闻之,以紫琉璃铺设举宫上下为应。”
“陛下年少之时,少有敌手,确与那位几度争锋,只是这琉璃瓦却不是。”
紫宵端立在她身后三尺之远,淡淡答道。
“陛下与暗主尚未登位之时,彼此交恶,暗主整整派了三个月的刺客,夜夜不辍,只修为不济,次次受困于东宫殿外,但惊扰颇广。”
“而琉璃光华璀璨,使刺客难以匿藏?”
“夫人敏慧。”
顾曦浅笑笑,看着高台下队列齐整、目光各异的人群。
“将军……!”她有些好奇地转过头又要问,就被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吓得一退。
紫金冠束、身姿玉立的男子沐在暮阳之中,正紫色滚淡金锦纹的华袍光华琰琰、尊贵凛然,然而他的眉眼还要比那些金玉之色华美上千万倍,冷峻清华、高远舒朗,一双光彩如琉璃的眸子却沉而深,有如无底之渊。
他负手而立,嘴角微扬起几不可闻的弧度,嗓音苍清低沉、威仪无限,像是细金碎沙款款流涌。
“夫人似乎对孤颇为好奇。”
只一瞬,顾曦便神思回转,垂眸俯身,先揖而退,再揖而跪,礼仪严整、一丝不苟,敬畏而不惶恐。
“澜州顾氏顾淮长女顾曦,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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