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极其狡猾的恶性罪犯,特别行动组全体成员,连带着搜查一课的西村涉,开始了夜以继日的鏖战。本来在休息的羽生一念被紧急唤回来,连大妖怪源怀雅也被上杉暮的三十几通电话吵得失去了躲在薛定谔盒子里的权利。
西园寺和西村涉依旧在外摸排;源怀雅、藤原君义、安倍森罗三个人排查录像;擅长信息处理的鹰司信则一人对着好几台电脑,不断往里面输入数据,希望能根据女妖过往的行动轨迹模拟出她的移动模型来——好预测她的下一步行动。
而上杉暮则一个人去了社会事务组的资料库,希望能查出点线索。
日本是号称有八百万神明的国度,神明尚且如此,妖怪更是多不胜数。人们秉承着“万物有灵”的宗教观,认为从生灵到死物,乃至于锅碗瓢盆一类的琐碎,无一不可成妖,无一不可成魔,也无一不可成神。社会事务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搜集相关的资料,常年积累下来,可谓浩如烟海。
上杉暮走过一排排书架,终于在写着“平安时代”的那个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打算给罪犯做侧写吗?”源怀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源怀雅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夏季的休闲装,衬衫的头两个扣子没有扣上,露出里面一截细细的银链。他此刻正插着兜斜靠在对面的书架上,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俯身,柔软的额发垂下来,扫过细长而微弯的眼尾。
所谓侧写,是指根据罪犯的行为方式推断出罪犯的心理状态,进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环境等相关信息的方法。上杉暮毕业于中央警察大学特殊事件研究与处理系,其实修习过相关的课程,但她却否认了源怀雅的话:“侧写的成功率很低,而且我缺乏侧写时所必需的对罪犯的同理心,因此并不擅长这个。我只是单纯来查找线索。”
源怀雅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毛:“你竟然有不擅长的科目?我怎么记得你是满绩点毕业的?”
“大概因为我押题押得准吧。”上杉暮一边扫过架子上一排排的文件夹,一边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我的大学成绩?”
源怀雅笑了一下:“当年可是我拍板把你招进特别行动组的,自然看过你的成绩单。这要搁在以前,我算你的座师,你该喊我‘老师’的。哎呀,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喊你‘组长’了。”
上杉暮却根本不吃这套倚老卖老,闻言只瞥他一眼:“这就是你不去看录像,来找我偷懒瞎扯淡的理由吗?——源怀雅老师?”
源怀雅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在找平安时代的资料?我和你一起找。我可是在那个时代切切实实生活过的。”
虽然明知是他偷懒的借口,不过架不住“冠冕堂皇”四个字,上杉暮也就没有管他,径自从架子上拿出标了“贵女”的文件夹来,细细翻阅。
源怀雅见状,若有所思:“是因为那件十二单?你猜测与平安时代的贵女有关?”
上杉暮点头:“十二单分长袴、小袖、单衣、五衣、打衣、表衣、唐衣、裳,十分华丽繁复,是平安时代特有的贵女礼服;在这之前的奈良时代,因为派出大量遣唐使的缘故,服饰与唐朝相近;而之后的镰仓时代,武家文化兴起,为了便于战争,服饰开始回归简单朴素;再之后的安土桃山时代,女性以穿小袖为主——和今天的和服款式很相似。”
顿了下,又道:“成妖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万物有灵,动物妖和器物妖都属于此类;二是因怨堕魔,例如一个人遭遇到了不公平的对待,身上的怨气无法排解,久而久之便会令他异化成妖魔。”
又道:“我在想,她为什么一直穿着十二单这个一千年以前的礼服;还有,她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源怀雅沉吟片刻:“如果是第一种类型的妖怪,那可能平安时代是她变成妖怪的时代。妖怪刚刚化形的时候,在穿着上总是会模仿看见过的人类,而且在心理上会对这种装扮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上杉暮摇摇头:“虽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平安时代是一个上层公卿优雅浪漫,下层百姓极其困苦的时代。穿着十二单衣的贵族女性并不常见。”说着,扫视一眼源怀雅,“再说,源刑事现在不也入乡随俗了吗?”
上杉暮道:“所以我倾向于是第二种类型的妖怪,即平安时代的某位贵女因某种原因,化成了妖怪。十二单可能于她而言代表着身份与荣耀,所以无法抛弃。”
“也可能是‘与贵族相关’。”源怀雅道,看着上杉暮略带疑惑的眼神,又补了一句,“可能她并不是真实在历史上存在过的贵女,但是她成为妖怪的特定条件之一是‘与贵族相关’,所以便以这样的形象现于人前。”说着,又凑上前去,指了指文件里的一个条目,“比如这个六条妃子。”
上杉暮沉吟。六条妃子,即六条御息所,是《源氏物语》中的女性角色。她曾与光源氏热恋,后来又被她的爱人疏远,郁愤难平之下,神魂离体,化身索命的般若。六条御息所虽然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但万物有灵,或许在《源氏物语》传播的过程中,这个人物真正从书页中活了过来——成了妖物。
“你认为是六条御息所作案?”上杉暮问道。
“不,我只是单纯指出一种可能性。”源怀雅摇头,“而且正如你所疑惑的,我也不清楚这个妖怪的作案动机——诱使人类作案,看起来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像能增加妖力一类的直接好处。”
这时候鹰司信打来电话,说他拟合出了女妖的移动模型。上杉暮和源怀雅对视一眼,带着资料匆忙赶回去。
两人一进特别行动组的办公室,便看见电脑屏幕上正展现着整个东京市的3D模型,其间一些红点在其间不断闪灭,角落里活跃着一个复杂的函数图像,而其余人的电脑屏幕皆在一行行地跳跃着代码,主机似乎都运行到了最大功率,可以隐约听到风扇的嗡鸣声。
“哦,计算量太大,我并联了其他主机来一起计算。”鹰司信就这件事做出了简短的解释,随后打着哈欠,指着自己电脑里的东京市模型图,说道,“那个妖怪虽然在不断改变游荡的路线,试图做出随机犯罪的样子。但人做出什么决定,往往也和外界因素有关系。比如今天是吃饭团还是拉面,如果今天大降温,那吃一顿热腾腾的拉面的可能性就远大于饭团。同理,那女妖怪选择路线时,也必然在外界影响下带有某种倾向性。将这些影响因素都化为参数进行计算的话——虽然影响因素有很多,比如女妖自身的个性、当时的天气、自己的心情……甚至于某个路口的交通状况都会影响她作出转弯还是直行的决定——而且有些因素难以量化,只能模糊处理,但总还是可以试着拟合的。”说着放大了那些红点,“这是我预测的她接下来可能会去的地点。”
“这个模型的准确程度能有多少?”上杉暮问道。
鹰司信想了想:“20%吧。”说着摊了下手,说了句英文,“I am not God, though God is in fact stinky shit.”(我并不是上帝,虽然上帝其实是臭狗屎。)
和大多数日本人糟糕的日式英语不同,虽然鹰司信一副近乎嬉皮士或者不良少年的打扮,但一出口却是纯正的英式英语——虽然在骂脏话,而且在骂上帝的脏话。
上杉暮习以为常一般地忽略了那句脏话,点点头,将这些地点记了下来,和源怀雅讨论一番后,基于对“贵女”这一点的猜测,排除了像“垃圾处理站”这类她显然不可能去的地方,最终锁定了十个地点。
幸好西村警部让渡了部分权限给她,否则面对鹰司信提供的新思路,她还真抽调不出人手。毕竟其他人的工作也在进行中,还是“多路开花”保险一些。于是她向社会事务组的五十岚刑事借调了一些人手去那些地方蹲点。五十岚刑事是温柔可亲的那一类人,非常好说话,加上上杉暮的借调也完全合规,便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之后的两天里,上杉暮一直驻扎在特搜课,紧盯着案件进展,颇有与那妖怪死磕之意。可惜西村涉和西园寺那边没有什么收获;录像里依旧没能看出什么;鹰司信模型的准确率显然比他预估的还要低上几分。
不仅一无所获,甚至这两天里,那女妖还猖狂地又犯下几起案子,全都是人命案。
特别行动组的全体成员都被激怒了,西村和西园寺马不停蹄地去新的犯罪地点摸排;鹰司信也在根据新的犯罪信息修正模型;剩下的人也一直在加班加点地分析录像;而上杉暮本人,更是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在这种程度的死磕之下,终于还是有了进展。外出蹲守的社会事务组成员终于来报告说制止了一起激情犯罪,虽然没有捉住女妖,但用手机拍到了女妖逃窜时的背影。
大概是拍照时太过匆忙,焦距没有对准,因而照片不是十分清晰,但依旧可以看出是典型的平安时代贵女装束——头上没有半点发饰,只有乌黑的秀发连着长长的十二单后摆一齐拖到地上,
看着这张照片,特别行动组的成员们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他们都认为,虽然这次没能抓住她,但距离她落网,必然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唯有源怀雅,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叹息一声:“竟然真的是六条。”
上杉暮听见了这句话,看了眼犹自兴奋的组员,将源怀雅带到角落里,问道:“怎么回事?你见过六条御息所?”
源怀雅点点头:“很久以前……也许是战国时代吧,我见过她。严格来说,她并不是故事里的‘六条御息所’,但她是从故事里化成的妖怪,继承了故事角色的姓名与性格。当时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正承受和故事中的那个角色相似的命运——当时她爱上的人,无法接受她是妖怪,抛弃了她。”顿了下,又道,“我当时觉得她很可怜,便劝了她几句。但她还是执意离开去寻找那个抛弃了她的恋人。”又顿了一下,“我对她那个背影印象很深。”
上杉暮定定地看着他,最终说道:“法不容恕。”
源怀雅笑了一下:“上杉,你这么说就太小看我了。”又道,“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立场。”
上杉暮还欲说些什么,西园寺却忽然打了一通电话进来。这个时候西园寺还在外面摸排,上杉暮以为她有了什么发现,一接通却一下听西园寺喊道:“老大!不好了!”
上杉暮将手机离远了一点:“怎么了?”
西园寺:“就是……哎呦!我说不清楚!你上网就知道了!”
上杉暮:“推特?”
西园寺:“推特也行!对了,老大你不是看新闻的吗?你随便点开任何一个新闻网页都能看见的!”
由于西园寺的高分贝,一旁的源怀雅自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在西园寺说话间,已用手机将新闻的页面调了出来,上面头版头条就是:“犯罪率激增,警视厅办案不利?”
源怀雅一开始点开的是比较严肃的门户网站,基本都是在批判警视厅。而一些花边新闻网站或者论坛上则说得更为夸张,像什么“人心里的恶魔,激情犯罪案激增始末”、“东京市有恶魔潜行,诱人激情犯罪”、“诱人犯罪恶魔仍未落网,东京市恐成新时代平安京”一类的。说实在话,这些花边新闻反而比正经网站上的新闻更接近真相,将激情犯罪一案的缘由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正因此,这股网络舆论的浪潮几乎在一瞬间便将一些民众推上了恐慌的浪尖。
因为不仅是激情犯罪,很多网站在报道时还会加上“随机”两个字。“随机激情犯罪”——只要和被诱导的那个人处于同一场合,就有可能成为受害者。甚至那个被诱导的人也是受害者之一。
谁能保证自己心中没有恶意?谁能保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心中没有恶意?谁能保证自己不成为沾满鲜血的屠夫?谁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个待宰的羔羊?
上杉暮终于明白了她的动机——制造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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