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咿咿呀呀的唱词从水底传来,声音空旷而悠远。
好一出桃花扇。
戏子没化浓妆,也没穿正统戏服,只披了一件简单的练功服。
鹂九鸢看得真切,那戏子和公子爷都是眼眶微红,随着水袖转了一圈又一圈,戏子靠近或走远,公子爷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分毫。
这节奏慢了些许,戏子的唱腔中也若有若无地伴随着一点哽咽的意思。
“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
“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公子爷听着,眼眶还是微红的,嘴角却弯了,无声地笑了笑,眼神尽是不舍之意。
戏子最后甩了一个水袖,眼角滴下一滴青泪,便化作一缕白烟,烟消云散了。
公子爷默不作声,缓缓闭上眼睛。
鹂九鸢听戏听迷了,骤然一停,才反应过来,拉了拉那一头,发现夜无星眉头紧锁,只有一丝意识支撑着。
鹂九鸢心一急,忙朝公子爷那处游去,鹂九鸢知道,出口一定跟他有关。
公子爷察觉来人,便抬头望去。
这一望可不要紧,公子爷眼底波动,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鹂九鸢也同样,漏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公子爷一言不发,把一只手伸向鹂九鸢,眼神坚定不移,朝鹂九鸢微微点了点头。
鹂九鸢选择相信。
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瞬间,鹂九鸢再次失去重心,颠三倒四的感觉只持续了瞬间,鹂九鸢终于回到了陆地。
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夜无星,从未松开。
鹂九鸢浑身无力,爬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半身浸在水里,半身趴在岸边。
鹂九鸢感觉眼皮好沉好重,水越来越冷,鹂九鸢冻得直打哆嗦,无心再管别的,昏头睡了过去。
大概是鹂九鸢太累了,没有看见外面的一片冰天雪地。正值夏日,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天连着地,地连着河,银银白雪,无边无际。
身着黑衣的鹂九鸢趴在岸边,离远看就是一个细小的墨渍,像一个不忍看、不忍舍的一个污点。
夜无星在鹂九鸢的右手边,整个身子都在岸上,右手伤口流出的血洇入雪中,染出一片殷红。
老九没有遭受水流的卷入,看来他确实困得不正常,此时在岸边安然入睡,睡得死死的。南林被他枕在身后,像是被人下了药,晕死过去了。
中间夜无星醒了一次,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手上还挂着尚未干的血迹,却硬撑着站起来了,抱起鹂九鸢,绕过老九,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树洞里放下。
转身又要去找水,可却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腿一软摔倒在地。
夜无星闷哼一声,紧锁眉头,呼吸紧促了几分,咬紧牙关,生抗了半晌,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如释重担般地靠到鹂九鸢身边,从身上扯下一段衣料,把伤口简单地裹了一下,便去探看鹂九鸢。
鹂九鸢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抱着身子直打哆嗦。
见状,夜无星往鹂九鸢身边靠了靠,脱下外衣搭在鹂九鸢身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略带血渍的帕子,因为刚从水里出来,帕子还是湿的,把帕子叠成方形放在鹂九鸢额头上。
最后看着鹂九鸢考虑了一会,轻轻吸一口气,抬手将鹂九鸢揽到怀里,长舒一口气,终于睡了过去。
雪,悄无声息地停了。只是转瞬之间,积雪便都不见了踪影,还是那片浓密的树林,还是那样的郁郁葱葱,还是那个暴晒闷热的夏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似乎从未存在过。
鹂九鸢眼皮沉重,缓缓张开半截,所见之处一片新绿,不见一点银白之色。一低头,掉下来一块湿漉漉的帕子,再一抬头,碰到夜无星的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他搂在怀里。可能是烧糊涂了,一时没什么反应,伸手摸了摸帕子上的血迹,来回搓还洗不掉,可见是陈年血渍。
鹂九鸢皱起眉,看了看血迹,又看了看身旁的夜无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两人身体的交接处还有余温,鹂九鸢又靠了回去,正打算再睡一会,可这不轻不重的一躺,把身后的夜无星弄醒了。
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两人的举止有点亲密,连忙挪开几步,一边道:“抱歉,方才……可能有点糊涂,冒犯了。”
鹂九鸢还是头重脚轻难受的紧,没精神跟他计较这个,只是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夜无星轻轻叹了口气:“发热了。”
鹂九鸢没生过病,傻傻地问:“……会死吗?”
夜无星轻笑一声:“你想哪去了?只是普通的发热症而已,不至于死亡。”
鹂九鸢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凡人真麻烦。”
“什么?”
“我说,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顿了顿,又觉得不对劲:“不对啊,我怎么感觉昏倒之前不是这样的……”
“对,之前是下了一场雪。一觉之间,就都化了,定是法术。”
鹂九鸢头疼道:“那些人怎么这么闲呢,天天折腾来折腾去,图啥……”忽又抬头,“诶,不对,老九呢?一直都没见到他。”
夜无星随便道:“外面睡着呢。”
“还睡着?”鹂九鸢正想起身探望,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又摔了回去,一低头,一块略带血迹的帕子恰巧映入眼帘。鹂九鸢拿起它,问夜无星:“你的?”
夜无星只是轻轻回应了一声,起身接过帕子,坐回原位将帕子重新收好。整个过程虽称不上慌乱,却总有点心虚的意味。
鹂九鸢不明白他这般遮遮掩掩作甚,也没细问,缓了缓头疼,当做转移注意力似的问夜无星:“怎么有血迹?”
夜无星却显然不想正面回答:“陈年血渍,不提也罢。”
“你的手没事吧?那会儿砸得那么狠,这么快就缓过来了?”
“……嗯。”
“手怎么样?给我看看。”鹂九鸢说着就去抓夜无星的手,却被他躲开了,“没事了,小伤。”
鹂九鸢还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不会对她隐瞒,又好像什么事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瞧见什么似的。鹂九鸢肯定夜无星对她的真诚,但经过这一遭,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又有了一种陌生感。不只是早熟这么简单了。
鹂九鸢还是难受,靠回石头闭目养神,嘴里说道:“休息一下,一会儿就走。”顿了顿,刚想开口,想了想还是算了。
外面芳草如茵,清早的阳光还挺舒适,比里面还舒服点,老九在外面倒是不碍事。
一炷香后,鹂九鸢皱着眉头醒来了,眨巴眨巴眼睛,清醒了些许。转头见夜无星还睡着,也不去吵他。她烧没完全退,行动还有些吃力,撑着站起来也是卯足了劲儿,最后还没站稳,抬步往洞外走去。
老九果然躺在外面,就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南林已经醒了,只是被老九枕着不方便站起来,见来人,抬了抬头,鹂九鸢也招了招手,相当于见礼。把老九扶到南林背上,南林趴得久了,一站起来还有点踉跄。
鹂九鸢把南林引到树洞处,将老九放进去,南林留在洞口,随后自己去找点什么能吃的东西。
鹂九鸢回来时夜无星已经在洞口等她了,走到跟前,鹂九鸢开口道:“老九怎么样?”
夜无星往洞中一指——还没醒。
鹂九鸢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几个果子塞到夜无星手中:“先吃点东西,我们该走了,至于老九……只能先留在这儿了,回来再来找他。”
夜无星点头道:“好。”
夜无星走到洞前,抬手施了一道法术,设了一层结界,只要不是过于凶残的怪物或者纠缠着不走的,这层结界都能管住。
于是两人就往森林深处走,起初都还好,一切正常。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旁边的树丛突然发出“啐啐”的响声,循声望去,却是什么都没有。搞得鹂九鸢右眼皮直跳,心中慌得很。
林深了,树叶从油绿变得墨绿,后来就是深深的黑色,一点绿影都瞧不见了,邪气四溢。这种环境下,鹂九鸢倒是没什么,不过身边的夜无星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鹂九鸢刚想问一句,还没开口,一个刺耳的女人声音就在上空响起。
“何人闯入!”下一刻,空中落下一张大网,就要把他们罩住,夜无星眼疾手快,带着鹂九鸢躲开了。
跟着大网落下的,是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衣服破破烂烂,脸上的妆容不知是什么时候画下的了,一块浓一块淡,发髻可以看出来原先是很好看的,可如今却变得看不出形状,该散的都散了。声音更是没有一点女子的样子,跟断了根弦的破二胡似的,刺耳难听。
红衣女子眯起眼,打量道:“你们是何人?”
夜无星冷冷相对,不作声语,鹂九鸢倒是有点好奇这件事了,淡淡回道:“难道不是你让我们来的吗?”
红衣女子裂开嘴笑了笑,粉都落了,“好啊好啊,来了好,来了就都别想走了!”须臾间,红衣女子眉眼间黑气骤起,朝夜无星就要扑来。
夜无星冲上前,甩下一道灵咒被她躲开了,夜无星拔剑应战,准备大干一场,可谁料夜无星刚一上前,那女子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似的,突然抱头倒地,尖叫声简直要刺破长空。
鹂九鸢终于知道她的嗓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鹂九鸢一只手托起下巴,评价道:“嗯,疯了。”
夜无星:“趁这会走吧。”
鹂九鸢:“别,一般疯成这样的都没什么杀伤力,况且她一会儿还有话要说呢。”
这样的人鹂九鸢在地狱见得多了,凭她的经验得出了一个真理:疯子都有寻常人没有的经历。鹂九鸢在地底下百无聊赖的时候,经常去故意惹一个疯子,然后从他颠三倒四的言语中听故事。
不出所料,那女子叫够了后,已经没力气说话了,眼神空洞而迷茫,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的情郎,抓走了……我的情郎,被他们抓走了……”
鹂九鸢:“被谁抓走了?”
“被……被几个壮汉,把他抓起来,抓到了战场上……他们让他杀人……是他们杀了他!”
哦,苦命鸳鸯啊。“然后呢?”
“然后……”那女子似乎又看到了什么东西,双手举到眼前,哭呛起来:“那一身战袍……全部都是血……是你们害了他!是你们!!”
那女子站起身来,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要复活他!不管牺牲多少代价!你们害死了他!那就用你们的血祭他重生!!”说着就要冲上来,夜无星挡在鹂九鸢前面,拔剑相护。
这时,空中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宵小岂敢伤人!”
落地的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道士,拔剑就是一道剑气,片刻便将那女子治服,又用锁鬼链使其动弹不得。
鹂九鸢心想:真是一出好戏啊。
白衣道士摆平了妖魔,瞬间就变了幅笑脸,远远的朝两人打招呼道:“你们好啊,我是……”
话音未落,旁边的树洞里面突然一声长啸,比方才红衣女子的那声还要刺耳。
半晌后,啸声结束了。,鹂九鸢经过两次尖叫,耳朵有点听不清声音,半天才缓过来。
只见从树洞里面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名黑衣男子,满脸阴霾,那女子见状大惊失色,竟是晕了过去。
这人……这人不就是那个听戏的公子爷吗?!
鹂九鸢有点纳闷,心道难道这世上全是小白脸吗?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
那黑衣男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白衣道士一道结界堵住了。
黑衣男子突然变得暴躁,冲到结界处发了疯似的砸,可每砸一下就被结界反噬了回去。砸了五六下后,那人便精疲力竭,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他一抬头,正对上鹂九鸢注视他的目光。
鹂九鸢:“让我进去。”
夜无星拦住她。
鹂九鸢拍拍他的手:“没事。”
然后对白衣道士道:“道长,你让我进去,或许除了强制治服还有别的法子。”
白衣道士:“你确定你能搞定?这孩子可虎的很呐。”
鹂九鸢轻声道:“我可以。”
白衣道士叹了口气,施了道护身决,就让她进去了。
鹂九鸢:“你……”
还没等她想好措辞,黑衣男子便先抢道:“你是十八层地狱的前辈吗?”
果然。
鹂九鸢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坦然回道:“你是哪一层的朋友啊?”
黑衣男子不回话,竟是单膝跪下了:“请前辈授我秘法,护他重生!”
“你不如先说说,你和他之间的故事吧。”
黑衣男子低下头,缓缓道:“他,原是一个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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