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抱瑕雪山,寒风凛冽,鲜少降雨,更无雨季。
但这折抱瑕戏为何会叫《雨季》呢?
抱瑕戏源于抱瑕雪山,其名取自"荆岫之玉,必含纤瑕,骊龙之珠,亦有微隙"之意。抱瑕之物钟灵毓秀,包括这大雪山孕育出的戏曲。抱瑕戏不同于普通戏剧,主要因为它独特的唱腔----"羽藏"。羽藏主羽音,稍颤,微哑,已出口却似萦绕唇齿,声将尽而余味藏于心尖,其音清澈如高山雪水,朦朦吞吐云雾,似歌似吟似念白,又非歌非吟非念白,其句式变化多端,一唱三叹。
天下闻名。
我是抱瑕戏班的人,优伶金官的贴身小厮,肚子里有点墨水,所以也兼职写写戏本。我唤金官"公子"。到达抱瑕镇那日,已近春节。抱瑕戏班回镇后要在山腰戏楼摆场演《雨季》。公子是这戏的角儿,与戏班的六年契约就要到期,可这戏还是他们第一次公开唱,只怕公子离开戏班后,这一唱成绝响。
公子遣我上眼宗宗宫,让我去请宗主。但宗主以自己不懂戏推辞了。他慢慢擦拭着双截棍。凉薄的目光静静抚摸过冰冷的金属。
"《雨季》的故事和您有关。"我说。
宗主不以为然,犹然凝视着他的双截棍,看金色的棍面上他金色的倒影。
我看不成,非得逼我说出那几个字不可。"和已故的西门宗主有关。您记得吧,三日后,腊月二十九,他的忌日。我们公子扮西门宗主,唱的,就是最后那段时间的事。"
宗主擦拭的动作停了。金属一样的目光微的颤抖,飘忽着移向窗外。
前代宗主西门已逝世十年。十年,足以让一个人的面容在别人心中变得模糊。怕是宗主只记得西门的名字,早已忘了他的面容。我暗想,他还会答应么?
好的。宗主放下了双截棍。我回去的时候,我家公子正侧坐在镜前出神。画过的眉眉尖宽而上翘,眉梢淡而下撇,悬尾如松枝挑月;身上穿着浅灰的双锦水纹袍,搭着水钻缀的云肩流苏。任谁,只要不盲,都知道这是抱瑕戏《窃芳华》中的少年西门的装容。但今日的戏明明已经结束,公子为何还不卸妆?
我看过公子那《雨季》的戏本。他现在口角噙着《雨季》里开场曲目,兀自轻轻吟唱着:
"怒雪飞卷窗棂萧萧送听,
我这厢、却道是夜深人静。
东风吹尽繁花似锦,
只留得满眼、莫夜月明。
千里归魂踽踽,
十年暮雨浮萍,
浪淘尽往昔、路断梦断,
青春风流终化了、碎语零星。"
他运手,玉白的食指划过虚空,仿佛抵着春花纸扇撩拨冬雪琴弦,极艳又极冷。风吹过半冻半开的池塘,穿过窗户波动着他灰白的戏衣,他微微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回头看到我,他缓慢地放下手,目光移向铜镜。
我家公子演西门宗主演出了名,六年前抱瑕戏班在唱宗葫芦口镇逗留时,因此而将公子吸收进了戏班,一纸契约按下,六年至今。公子艺名金官,演西门宗主得简直出神入化,一举手一回眸都鲜活似真。但每每有这种感觉,我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西门宗主已经不在人间了。眼宗弟子们的家人,怎会不怨那姓西的呢。如果他不曾插手,瞳瞳献身,天眼开启,魔物肃清,眼宗平安----牺牲的是瞳瞳及少数弟子;但那姓西的,逆天而行,保下了瞳瞳,换得的却是眼宗十年的沉沦,和无数性命的牺牲;且十年间他的铁腕政治,也囚禁埋葬了无数眼宗百姓的宝贵青春。等到十年后瞳瞳回归,混沌消散,眼宗解放,西门的宗主位再难坐稳。世间有理解也有谩骂,有宽恕也有怨恨----总有一些人步步紧逼。
我们能说什么呢?为保天下人而牺牲少数重要的人,还是为保少数重要的人而将天下置于次要?----其实哪一个都没有道理吧。
西门宗主退了位,但言论没有停息。舌根底下压死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令所有人奇怪的是,天性潇洒淡泊,更不畏死的西门宗主,竟不能承受这一切。最后他以一盏酒与天下英雄诀别,承诺此后远走他乡,今生再不回眼宗。
但这件事,后来发展得疑云重重、扑朔迷离。
不知是西门宗主自己策划,还是有人欲由中报复,西门宗主饮下的不止是酒,其中还有很烈的毒。谁都不清楚那毒来自哪里。
西门宗主当场毒发身亡。
除毒物的来源不明,接下来还有一件至今无解的事:西门宗主的遗体被停放毕,第二日就不见了踪影。瞳瞳将整个眼宗翻过来都没能找见。有人说遗体是被人偷走了----但那日以后根本没人见有谁背着或抱着什么东西出眼宗;有人说西门宗主根本未死----可当日验尸的仵作和郎中里,有怨恨西门宗主的人,连他们都十分肯定其人已死,那肯定是死了。
人们怀疑过瞳瞳,也就是现在的眼宗宗主。十年前的腊月二十九,一整天,只有瞳瞳去看过西门,但瞳瞳不是那种情感隐晦深沉的人,他是喜怒形于色。西门倒下时,他的惊慌和痛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听说此后十年,瞳瞳很少提起西门,酒后吐言,也只是回放少年时代的记忆而已。
这桩迷案永远是迷案了。我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出门时我倒好的茶水已冷,根本没被动过。这么久了,不喝水对嗓子不好。我说着,将凉茶撤了,重新倒了盏热茶递给公子,却被他推开:"你走了不少路,你喝吧。"
公子的声音凉丝丝的,婉转闲适,也不乏男儿的阳刚,唱起戏来很好听的,可不能毁了。我问:"公子,你不喜欢这茶吗?我换一道好吧。"
"我不喜这杯子。"公子淡淡地回答。
冻石蕉叶盏?我看着这剔透碧洗的工艺品,挠了挠头,我可记得公子最喜欢这类凉凉的质感。
公子静了片刻:"抱歉,是我敏感了。"
我换了个话题:"宗主答应了,他说他会来看这场戏。"
"甚好。"
"你为什么这样执着地要请到宗主?"
公子想了一下,说:"三日后是西门宗主的忌日,且让宗主忆忆故人。我也以《雨季》此戏,缅怀已逝的西门宗主。"
"《雨季》首场戏就请宗主啊⋯⋯抱瑕终年覆雪,没有雨季,为什么此戏以'雨季'为名呢?"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公子慢慢起身,打开抽屉,自那许多演戏用的道具中挑了一把纸扇出来,"咔"一声展开,"雨季未止,遗恨不消啊。"
他踱至冬风送雪的窗前,静了片刻,轻摇纸扇,又开始出神。三日后,宗主一个人来到了抱瑕戏院。说实话,如果不是公子提醒,我注意不到他。他披着眼宗弟子人人皆有的那种白绒缀边的紫色披风,里面穿了寻常人家那般的衣物,在台侧坐定,要了一壶暖酒,自斟自饮,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似乎有些无聊。
我拨开幕布看了宗主一会儿,而后回头问里间坐着的公子:"你怎么认出宗主来的?你好像没见过宗主吧。"
"气质。"公子望着镜中的自己,拈起眉笔,熟稔地给自己的眉添上一缕淡烟,"平民百姓和一宗之主,不一样的。而且我也没见过西门宗主,只是凭感觉演罢了。"
场下很快坐满了人。小小的空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我爬上戏台用力一敲锣,待四下静了,我向旁的琴师示意一下,随后跳下了台。幕布开。公子在幕后起嗓吟唱开场曲目。按规矩我该退在台后,可我还想留下来看这场戏。我四下里看了看,人们或坐或立,几乎没我能待的地儿。寻摸了好久,瞧见宗主和墙中间还有一小块空间,我鼓足一口气挤过去,末了撞到了宗主。我连忙弯腰道歉,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宗主一手握着酒盏,在桌面上轻轻划着,他蹙着眉又紧抿着嘴,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方从幕后转到台前的公子。他喃喃:"这个演西门的叫金官?唔,有那个意思,可难免刻意之嫌。"我一点头:"戏曲原本就是事件的艺术加工,不是事件还原。我们公子技艺可好,不会让客人失望的。"
宗主沉吟的时间里,琴曲变了风格,从婉转华美转向轻巧朴素。一位穿短打劲装的戏子踏着音峰出场。这是扮宗主瞳瞳的戏子,艺名裴官,常和公子搭戏,但他往往被公子抢了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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