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几棵大树
在这绿肥红瘦春夏交替的时候,天气正寒暖适度;城里的朋友,不断地有来我们乡下溜达溜达散散心兜兜风的。到这里,往往主人还没迎出柴门,远远便听见客人嚷道:“你们这儿风景真好!”到屋里,一杯白开喝不完,先又急着说:“到外面逛逛罢。”出去到村落左近,浴着煦暖的东风,踏着芊绵的草地,一路数着各色的野菜花,看齐刷的麦垄,他们往往是赞不绝口的。若于水车井边坐下,指点着怪近的山峦及一眼弥望的旷野,凑巧那里传来耕田人喝牛的声音,或村舍人家一声鸡叫,他们会冲口而出地说:“简直是世外桃源。”
啊,“世外桃源”!这在我们终日锁在乡下,为繁重的责任苦寂得像念倦了经的古刹的老僧一样的人听了,你说不奇怪么?初想真觉有点奇怪!可是仔细想过一通,或到城里忙了一天,于傍晚披了夕阳回来再看见那一绿绿到天边的景色时,才会恍然于那朋友的惊喜是有道理的。原来住惯了芝兰之室的人,就难乎其为芳香了;恋爱期中的Angel(1)等结了婚生了孩子也就管家婆一样味同嚼蜡了。耳濡目染觉得平平无奇的这郊野风光实在有它的伟大可爱处,院子里的几棵大树,就是这样想过了之后,回头来被我特别注意起来的。
要说大树,忽然又想起从前居处的海棠院来。海棠院,够多雅驯!仿佛贾家蘅芜院似的,应属丽华金屋飞燕兰宫之类;而其实,这里说的只是北苑学校一处图书馆的院落而已。那院落不挺大,两株海棠就将院子遮得满院树阴了。自然那两株海棠是有相当密茂的。我爱海棠:喜欢吃又甜又酸的海棠果,喜欢看又艳丽又浓郁的海棠花,所以在北苑学校时,那个院落我就叫它海棠院了。同时也是朋友们读书、闲话、散步、喝茶的场所。关于它,记忆里有过三五月夜大家话尽终宵的事,有过佐以兰陵酒炒苜蓿肉高歌数曲的事,也有过年近古稀的前辈先生因××嫌疑于树下被捕的事。印象都很深很深,不过,这海棠院落虽有往事点缀在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与要说的有着大树的庭院相比,却像玉如意与宫殿建筑较量有了差别了。差别就在后者有的是几棵大树的缘故。
要说的树,是美国白杨。听说是清末这里办农政学堂的时候栽的。现在都已合抱粗,十几丈高了。一直上伸的躯干,密匝匝的叶子,一株株看齐了似的排着,两行可四五十株。叶子的绿,绿得一尘不染,干净得恰像乡下姑娘刚浆洗过的竹布衫子,真喜欢人!那叶子是无风自鸣的,终天价窸窣作响,音韵幽怨可听。若有忧郁人是极容易引起“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那种情绪的。细雨微风中,那声音有些抑郁,很足发人深省,移人沉思。狂风暴雨中它呼啸里就带出悲壮,人也会跟着烦忧起来。但我喜欢它的还是在午夜同清晨的时候。
在午夜小睡初醒,四壁静悄悄的,连个猫叫都没有的时分,满院里只弥漫着它那簌簌的啸声,枕边一念袭来,你不会以为你正趁了一只轮船向大海滑行,以为依旧岛上山屋,卧听上潮时惊涛拍岸的声音么?那么再入睡时你的梦境就该更美了;起码怕就是《金银岛》或《古舟子咏》的故事。在清晨,我爱那树巅头传来的一片鸟声,有干咳的啄木,有唱着“不如归”的子规,有嘁嘁喳喳吵嘴似的喜鹊、麻雀、“长尾巴郎”。若是公冶长,总该打开窗子说声“喂,朋友,早呵!”的罢?即不是,也应赶快起来,向院子里高举了双手去打打招呼。那清新的空气同清新的感觉是会令人忽儿觉得年轻起来的。
在圣贤桑梓的曲阜,看孔子手植桧,子贡手植楷,在泰山脚下的岱庙瞻仰唐槐汉柏,都极爱好,因为它肩负着几千年历史的陈迹啊。古圣先贤的手泽,神明华胄的光辉,仿佛都在它那老干秃枝,皱裂的皮层,及偶然的一丛苍翠的叶子里蕴蓄着,透露着。谁不喜一处破落的书香人家正对了垂珠门楼的一棵古槐呢?他创业祖先在那儿拴过高头马,挂过百灵笼,老年来领孙子看过蚂蚁爬树的。一世的荣华,几代的富贵,古槐都曾经历过目;败家子的浪荡行为也给它添划过年轮。又谁不喜欢山河跋涉的途中,就道旁一株古柏阴下去揖向一位蔼然的长者问问路,歇歇脚,听取一点关于那老树的传说与故事呢?“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但种树人往哪儿去了呢?你曾否发生过这样的疑问?
是的,就这面前的几棵树说,现在是这样高大了,当初是谁种的来着?种的时候他可曾想到这树后来的种种?一年年一枝枝一叶叶,是怎样长成这样子的?树巅头架过多少鸟巢?有多少鸟曾在这儿栖止,唱歌或竟轻轻掠过?啊,当这树还幼小的时候,总该有人是天天挑了水灌溉,拿了刀斧修剪的罢?后来长大有阴,也总该有人清夜眠不得,披衣于树下徘徊,望望树隙里露出的疏疏的星,踏着地上姗姗晃动的散碎日影,去寻那么一点闲愁的罢?现在我是在这儿与它朝夕晤对,它给我的慰安不少呢。寒冬我看过它秃枝顶上麻雀的朝会,浴着朝暾的啁啾,给人多少温馨;日夕群鸦噪晚,打发去若干不适的意趣。深秋的缤纷落叶,添人一脉凄凉;春来枝叶萌发,也给心头播下一线生机。于今行将是盛夏了,叶子长得蓊翳起来了。浓厚的阴凉,如友人杜君所说:“恰巧当了凉棚呢。”虽说遮得屋里光线微微暗了些,但门窗开处那一抹森森然的绿是令人愉快的。
前些日子正当种树季节,朋友们又设计于树下的甬道旁边栽了两行小柏树,掘土担水,整整忙了两天,一个无花的庭院又平添了不少生色。时满月余,小树都绿起来了,有欣欣向荣景象,大概是会活下去的;可是栽树的人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我常常想:后来的人对这样匀整的小树该作如何感想呢?二十年后:小树都长得有点像样子的话,自己有兴会重来当又作何想呢?喜悦罢?感慨罢?惆怅罢?知道,“城郭依旧人民非”,朋友们准是到不齐的。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先生的话说到自己心里了。
其实感伤是不必的,像这样粗大的白杨,顶老才二三十年,顶多才四五十株,又有什么值得忒留恋呢?有缘到南洋去罢,那里有热带的椰子林棕树林;有缘到北美加拿大去罢。那里有高可直冲霄汉广可千数百顷藏得住狼虫虎豹的杉树林。碧天所笼罩,赤地所擎托,哪里不可以栖迟呢?“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有着太阳光的地方,万物就滋长起来。有那么一天,肩起一束行囊,且山海河岳的漫游去罢,处处参天乔木,怕又美不胜收了。
像大树一样,尽着向上长;你也尽着向前走罢!“无树不成村”,路也是宽得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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