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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骨闻他言

我从不擅读人心,是以他的眼中一直浮现着浅显的感情,唯有那一次,我不曾看得分明。

直到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过来,彼时那种我没读懂的复杂情绪,叫深情。

我见到闻言的时候,他正白衣飘飘地坐在亭中,咳得昏天暗地。

“你来了。”闻言顺了顺气,随即换上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朝我笑得温和。

我叹了口气,上去给他添了杯茶。

早前与云鹤一役,我凭借着闻言的计策以千人兵力大胜万人敌军,一振天启女战神的威名,这才刚从边境赶回京城。

“多亏先生妙计。”

“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带兵打仗的却是将军。”闻言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视线对上我身后的东菱,浮现出浓厚的兴趣来。

东菱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孤女,那时满目战后的疮痍,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路中间,险些被我的战马撞到,开口却是要讨一口饭吃。

我见她可怜,做事又伶俐,索性带在了身边。

我唤她来拜见闻言,这孩子向来听话,这次却不知何为颇为不愿意的样子,草草地行了个礼,又缩到了我背后。

“你倒也是宽心,随便捡来的姑娘都敢留在身边。”闻言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越过我望向东菱,眼中似是有千回百转,又平静地好像只是我的错觉,“你二人还真是有缘。”

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回出一句无妨。

“不过季将军惯了战场杀伐,有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来照顾你,我也放心些。”闻言倒也不再纠结于此,索性换了个话题,“此次回京,会待多久?”

“若是边境平安,大抵还能住到开春。”顿了顿,我终于还是把后半句“正好陪你过年”给咽了下去。

闻言推了杯热茶给我,不言不语地抬头望了眼园中景致,现下已入深秋,周遭皆是萧条之色。

他目中尽是遗憾的味道,落寞地开口说了句,但愿吧。

离开闻府时,东菱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袖子说:“将军,这位闻先生……我总觉得有些可怕。”

“闻先生是栋梁之才,智计无双。”我想了想,简单地总结道,“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听着便是。”

“东菱并非此意。”身后的女孩突然止住了脚步,语调中有些犹疑,“我总觉得,闻先生那般聪慧的人,应是心思极深的,可观他模样,分明是将情绪摆在面上叫人一眼看透,反倒有些不真实起来。”

我一惊,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愣愣地摇了摇头。

只要闻言一句话,让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他眼中的真情假意,我又何须看懂呢?

我终于还是没能和闻言过上一个安安稳稳的好年。

入冬不过一个月,便传来边境异动的消息,云鹤国并未因一次的落败而偃旗息鼓,很快就卷土重来了。

我走的时候,闻言没来送我,只是托人送了我万事小心四字。

不知是否应了他的谶言,此战我可谓输得一败涂地,种种布局皆被敌方识破,蹊跷到……似乎有了内鬼。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心中便焦灼不已,几乎是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

闻言看着风风火火闯进闻府的我,倒是不改淡然神色,只是悠哉地于棋盘定下一子,伸出手对我说了声,剑。

我不解,但立刻拔出佩剑交到他手上。

闻言持剑端详一番,忽而笑赞了一句“好”,随即起身站到我面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太过冰凉,几乎不像是个活人应有的温度,我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木木地张了张口。

“忍着。”闻言眼中划过浓郁的心疼,语落便举起长剑,一剑一剑地砍在我身上。

我心中一惊,却记着他方才说的话,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地挨了十下。

还没等我琢磨过味来,就看见闻言因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丢了剑,身形摇摇欲坠似要倒下。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伤口涌出的血液沾染了他一身的白衣,极是妖异。

“收拾一下,入宫去见陛下吧。”闻言缓了口气,伸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刘海,安抚般地笑了笑,“如此,他便不会怪罪于你了。”

闻言所料不差,当我伤痕累累地入宫时,陛下的怒火终于也因我这满身的剑痕而熄灭了下来,只是不痛不痒地罚了个禁闭。

我本就喜静,如此惩戒,倒不如说是给了我个清净的好机会,反倒是东菱,长吁短叹了半晌,对着我的伤口眼泪汪汪,没少埋怨闻言下手太重。

只是这清闲日子没过几天,便到头了。

一年一度的迎春宴,可以说是京中最热闹的大事了,我虽是被关了禁闭的罪臣,在这一天,也还是要迈出门,参与这普天同庆的。

我实在是不大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景,对那些令人津津乐道的歌舞表演也不怎么感兴趣,只好四处搜寻着闻言的身影聊以慰藉,反倒是我身后的东菱,时不时发出惊叹声,一副高兴极了的模样。

就在我呆呆地望着闻言时,正袅袅婷婷地扭动着腰肢的舞姬,却是突然发难,刀光一闪直冲陛下而去。

我几乎是本能地掀桌而起,拔剑欲拦住刺客去路,双剑交击之时,手上的伤口裂开,吃痛下霎时收了几分力道,不料被撞翻在一边。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舞姬手中的利刃已刺中端坐在主位上的那人。

满目鲜红,随即而来的是一片哄乱,人们脸上皆是惊慌失措的神情,我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本能地投向闻言,却见他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品了口酒。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注视,闻言抬起眸子,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镇定二字,反倒是让我平静了下来。

不管怎样的险境,只要他说一句无妨,我便相信,万事无碍。

这一场精心预谋的刺杀,换来的则是陛下的卧床不起,虽是堪堪未及心脉,也是极重的伤了。

陛下秘密召我进宫,命我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件事彻底清查。

“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任务。”闻言敲着棋子,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棋盘上惊险万分的残局,“敌暗我明,不比战场欠多少凶险,你一定要万般小心。”

“先生也是,如今天气冷暖不定,务必保重身体。”

我瞧着专注于棋局的闻言,正寻思着准备离开,他突然抬起头来深深望了我一眼:“季将军,人心难测,身侧之人,未必真与你同心。”

即便我如何生性木讷,此刻也明白他所说的是谁,犹豫片刻,终是开口作答。

“好。”

“将军……”

听着手下支支吾吾的语气,我多少已猜出了结果,胸中一口闷气憋得霎时脸色铁青。

“又跑了?”

“回将军,这次是……死了。”

“死了?”我心一凉,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企图用痛楚来让自己清醒过来。

说来也怪,此趟调查一直不太顺畅,像是有人通风报信般,每每追查到可疑人物,都被捷足先登,将关键人证转移。

这回倒好,干脆直接杀人灭口。

“走,去看看。”

推开小院的门,便见一具尸体倒在地上,鲜血尚未完全干涸,看样子是刚死不久。

“一剑毙命,倒真是个高手。”我冷笑一声,四处环视了一周,院中杂草丛生,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住人了。

一丝疑虑浮上心头,可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正琢磨着,一种淡淡的香味钻进鼻腔,我霎时了然。

也不知老天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们虽然屡屡晚了一步,却总能找到新的线索指向下一个目标。

庆幸之余,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推手,在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未知的深渊。

而且我能隐隐感觉到,这个最后的终点,绝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东西。

这种被操弄了的身不由己之感,让我无比的心惊,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能为我解惑了。可我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再见到闻言时,他竟是这般模样。

我收了脚步,轻轻迈入房中,只见病弱的公子正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无比。

即便是在梦中,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不知又在忧虑些什么。

离去时的嘱托竟成了谶言,闻言本就身体虚弱,没能受住这料峭春寒,便一病不起。

“先生……”我瞧着他的模样,心中一阵钝痛,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眉心,低低地叹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闻言扭了扭头,缓缓睁开眼睛,见来人是我,不免有些惊讶。

我心跳一停,猛然收回手,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是涵双忘了先生素来浅眠,惊扰先生了。”

“无妨,反正不是什么好梦。”闻言摇了摇头,望向我的眼中蕴着淡淡的笑意,“倒是季将军,为我送来一场美梦呢。”

我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讷讷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做声。

我从来不敢深究闻言话中的意味,亦不敢以我这卑微的情意去玷污那谪仙般的人物,只能沉默着蜷缩在一角,尽我之能,去守着他,去守着我们共同效忠的国家。

“此番来找我,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我看着闻言虚弱的病容,迟疑许久,终于摇摇头,撑起一个僵硬的微笑:“无事,只是听说先生病了,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不过是旧疾,这些年反反复复,也习惯了。”

“那……涵双告辞了。”我始终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生怕这淡淡一眼,便将我浓烈的心思倾泻殆尽。

“季将军,”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我,“如今将军身陷之事只怕险恶非常,断不可掉以轻心,无论是怎样亲近之人,皆不可全信。”

我苦笑一声,如此直白,只差直说是东菱了。

“涵双谨遵先生教诲。”

看着手中的信函,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这张薄薄的信纸反复地翻来覆去,想要再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将军……”

我听到身边的副将犹豫着开了口,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收起来。

“事关三皇子,决不可轻下论断,还是再行调查,收据足够证据才好。”

先前我在那小院中闻到的香味,乃是云鹤国独有的一种香料,而近年来因两国不断开展,甚少互通有无,即便是举国上下,能有这种货源的店铺也是寥寥无几。我照此线索追查了下去,果然有所收获。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收获竟会是一封有着三皇子印鉴的通敌密函。

虽然三皇子行事素来狂妄,无视章法,但仍是个忠正之人,要说他会叛国,我实在是难以相信。

就在我苦苦纠结之时,又一封密信被送到了我的桌上。

寥寥几字,却让我如坐针毡,心下长叹。

东菱乃云鹤郡主。

初识东菱时我就知道,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都默不作声的处变不惊,绝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该有的,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云鹤皇族。

就在此时,东菱推门而入,我心中一惊,匆匆将密信压在兵书之下。

“东菱……”我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你本是云鹤人,随我在天启不过混口饭吃,如今我这里也不太安生。”

“你……有没有想念家人,你想不想回云鹤去?”

东菱极其震惊地看向我,随即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东菱早没有家人了,将军便是我的家人,那时候是将军给了我一口饭我才没饿死,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跟随将军一生一世。”

我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方叹了口气,决意信她一回。

东菱走后,我便烧掉了那张信纸,无论她从前是谁,如今便是我的侍女东菱。

东菱之事虽了,密函却像是块压在心头的重石,逼得我仍跑了趟闻府。

我走进院子时,闻言正在赏梅,见到我也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东菱之事,想来你已有决断,我便不再置喙,有新发现了?”

“找到一封通敌信。”我早知他料事如神,也就不多做推诿,“是三殿下。”

“你信吗?”闻言面不改色,反问我道。

我摇了摇头。

“如此,便再查。不过欺君大罪将军可担当不起,是以仍需面圣隐晦一提,陛下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你的意思。”他慢悠悠地踱入庭院,折了一枝梅花插入我的鬓边,眼中的欣然灼热的我睁不开眼。

果真是红梅衬佳人,我听到他这样说。

我没有想到,三皇子的动作竟这样快。

距离我入宫不过半天时日,闻府的管家便一脸惊慌地闯进门来:“季将军,不好了,我家先生被三殿下带走了。”

我愣愣地抬头看着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几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不可能……闻言是何许人等,他怎么会跟着三皇子走呢?

可是他这般体弱,三皇子的人马若要掳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思绪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炸得我手足无措,哪怕是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我都未曾有过这般的惊惶,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去救他!

就在我提剑备马准备冲向王府时,一道瘦弱的身影将我拦了下来。

“将军,闻先生曾交东菱一锦囊,说是遇险则启,想来应是预料到了如今场面。”

我打开锦囊,熟悉的字迹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双将我推入绝望深渊的手,只一字,便尘埃落定。

忍。

闻言说的事,不管是什么,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一定会照做。

他让我忍,我便忍。哪怕我已心急如焚,闭上眼都能看见虚弱的他在昏暗的地牢里咳地撕心裂肺。

窗外大雨瓢泼,灼心的烈火似要将我仅剩的一丝理智烧断。

雨湿阴冷,他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思及此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执剑的手拿起又放下,唯有闻言一个忍字,来来回回地浮现在我眼前。

惊雷乍落,终于敲碎我最后的冷静,我像发了疯一般冲进雨里,却硬生生停在庭院中央。

我终究还是信了,他一定是对的。

胸口郁结无处发泄,我紧紧闭上眼,任凭冰冷的雨水淋透全身,希望借此能带来一丝清净。心随念动,剑随意指,招招式式,欲倾我满腔怒火,满腹情思。

那夜雨下得极大,即便是我也撑持不住,病来如山,迷迷糊糊地几乎失去意识。

朦胧间,有人将我扶起,唇边送来一丝温热的苦意,应是治疗风寒的药汤。

想来是东菱。

我顺从地吞下苦药,拉了拉她的衣袖,不顾嗓子里火燎般的疼痛,用连我自己听了都心惊肉跳的嘶哑声音问道:

“闻言呢?他可平安?”

身边的人一言不发,扶着我的手却莫名地颤动起来,我正欲再追问,却冷不丁被揽入一个满是药香的怀抱。

许是那清苦的药味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我很快就陷入沉睡中。

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到一声轻叹,饱含着我不曾触及的复杂情绪,飘着飘着,落于我的梦境深处。

铁证如山,行刺一事元凶已定,三皇子难逃罪责。

陛下本欲犒赏我,却因此乃宫墙不幸,不愿大肆宣扬,只下了一道圣旨,赐我几坛进贡的好酒与一桌御宴,让我自己在府中邀几位亲友办一场庆功宴。

能省了那些繁文缛节的应酬,我自然是求而不得,便只邀了一班同僚和闻言,权当是慰劳众人这些天来的奔波。

席间闻言却是一改常态,不再像以往那样含笑看着将士们喧闹,反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一个劲地自斟自酌。

我看得急了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你身子才好,不能喝这么多。”

闻言一愣,抬头对上我的目光。

他眼中的情绪素来极易分辨,唯有这一次,深深浅浅明明灭灭,尽是我看不透的复杂模样。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季涵双,”他终于站起身来,唇边挂着那同样难解的笑意,“我敬你一杯。”

闻言可曾这样直呼我的名字?

“敬什么?”我尚未回过神来,嘴一张呆呆地问道。

闻言一怔,举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随即又恢复了他淡然而安定的模样。

“便敬……你我。”

我的酒量一向很好,这次却不知为何醉了。

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回到了房内,再一睁眼,便是东菱那张煞白的脸。

“将军,我心口好疼……怕是旧疾犯了,需川穹能解,府里却没了……”东菱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了,前些日子她似乎就与我提过一句,府内不少药物库存已尽,我却没太在意。

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大意,我连忙起身扶住东菱,让她先在我的榻上歇息一会。

东菱看着我,突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将军,闻先生素来料事如神,可惜终究是算差一步,我的命是将军给的,便是还给您也无妨。”

我不明所以,却也再顾不了这么多,只当她是痛晕了说胡话,帮她盖好被褥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看天色现下已过三更,街上的药店都该关门了,要想找川穹,只能去城外的山上挖。

好在我平日里便常去倒腾这些活血化瘀的药回来,算是熟手,若动作快些,理应来得急。

可我万万没想到,当我像个疯子一样满身泥血地带着挖到的川穹赶回府时,看到的竟是滔天的大火,与快要烧成废墟的宅邸。

我是个木讷的人,不懂人心究竟复杂到何种程度,却不代表,我嗅不到阴谋的滋味。

“为什么?”我看着立于墓前俯身上了一炷香的闻言,竟不知道该作何神色。

“将军是问我为什么来季涵双之墓吊唁,还是问我为什么看到本该死去的你却不惊讶?”他平静地看着我,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心口一滞,抽出长剑直至闻言:“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场大火,就像烧干净了所有迷障,将真相清晰地摊在了我眼前。

从那场若无我的手伤便不会成功的行刺,到调查时巧合般遗留的种种线索,以及成为三皇子谋逆铁证的强掳闻言之举,再到他那晚的反常,我无缘无故的醉酒,还有那场大火,甚至是东菱……

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圈套,他料准了我的每一步,最终将我狠狠地推进了深渊。若非那夜东菱临时改变主意装作发病让我离开,此刻躺在这墓中的,便不是代替了我被活生生烧死在房内的东菱了。

闻言低下头轻叹了一声:“宫廷诡谲,哪里是这样容易说清的。东菱果然忠义,不仅没锁住你的房门,还救了你。”

“你!”我看着他的模样,怒由心生,剑尖向前推去,却硬生生停于他心口前一寸。

我终究……还是不忍。

哪怕他设下了这般阴谋,哪怕他算计于我,哪怕他害死东菱……

我还是不忍。

他早已成了我的骨血命脉,若割却,自己也再活不了。纵使我一身忠骨,到了此时此刻,竟也输情一字。

眼见持剑的手轻微颤抖起来,我冷笑一声,突然反转剑锋,猛地朝自己捅去。

“你做什么!”闻言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斯行止,瞬间慌了神,冲上前去想要看我的伤势。

“放心,没刺要害,死不了。”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闻言,我下不了手杀你,只能以我的血来祭东菱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脸突然涨地通红,随即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我见他拿手捂着嘴,指缝间溢出一丝殷红,心脏不由一阵揪痛,正欲扶住他,念头一转,伸出一半的手终是折了回去。

“也好,这血,就当是给东菱的祭品吧。”我听到自己这样说着,语调冰冷嘲讽地连我都觉得陌生。

正欲离开时,闻言却出声叫住了我:“季将军,东菱换你一命不易,还望将军自此远离是非,保全性命才好。”

我“嗯”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一次,由我自己决定。”

没有回头。

不久后,便传来边境告急的消息,陛下因迎春宴上的那场刺杀受了重伤,至今未愈,从前镇守边关的女战神季涵双又于早前不幸身亡,一时朝野纷乱,竟无可用之人。

就在危急之际,平素低调沉默的六皇子挺身接下兵权,怎料他给五万大军下的第一道指令,不是赶赴边境平云鹤之乱,而是包围京城。

逼宫!

谁都没想到,六皇子忠厚老实的外表之下,竟会藏着这般狼子野心。

更令人意外的是,本该照他命令围困京城的大军,却反过头来围住了他的宅邸。

“怎么可能!”

我看着几近疯癫的六皇子,突然觉得这人实在也很可怜:“你手上那块虎符是从东菱身上找出来的‘遗物’,不过是个赝品,真正的虎符,一直留在我身上。”

连伪造的虎符都准备好了,东菱啊东菱,你是早就决定代我一死了吗?

“闻言,一定是那个该死的闻言!”六皇子痴痴地看着我,而后突然大喊大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帮我,一定是他和那个老头子的诡计!他们合起伙来要逼我造反!”

我心中一惊,正欲问个清楚,六皇子却像是失了心智一般,再也不理会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喊着:“闻言!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我咒你不得好死!”

走出地牢,我的脑海里不住地盘旋着方才六皇子所说的话,走着走着,竟是无意识地到了东菱的墓前。

这面石碑本来刻的是我的姓名,却不知何时被人换去了。

“东菱,多谢你。”我颓然地坐下,背靠着墓碑低低叹道,“若不是你,六皇子此刻已然谋权篡位,我也早没了性命。”

“不过有一件事你还是不对,闻言没有猜错,他知晓你的品性。”

那时在这座墓前,闻言便对我说过,东陵果然忠义。

闻言没猜错?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意识到了早前想法的矛盾。若闻言早知东菱不会出卖我,又怎么会将她设为这盘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呢?

除非……除非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无论是东菱李代桃僵之死,还是我未按他所言离开京城,在最后关头出现阻止了六皇子,他都已编排妥当。都说闻言善驭人心,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这个说法。

这一局……是他赢了。

当我匆忙赶往闻府时,偌大的宅邸只剩了一个空壳,任我怎么向旁人打听,都探不出闻言去向的半点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好进了宫,想要证实一些东西。

“季将军,你果然来了。”看着失魂落魄的我,陛下却未有讶异,只是赦我平身,眼中尽是怜悯的神色。

所料不差,一切果真尽是闻言的计策。

“你也莫要责怪闻爱卿,只是他说你心性纯善藏不住事,才将一切瞒着你。”陛下叹了口气,“若非要将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揪出来,我们也不至于设局如斯。”

我看着他漠然的神色,突然觉得心中一寒,这样算计自己的儿子,这样无视东菱一条性命,这便是帝王心术吗?

宫廷诡谲,闻言说的果然不错。

“敢问陛下,可知闻先生去向?”我只觉得半刻都不想多待在这个满是阴郁的宫殿中,连忙问出我最关心的问题。

龙椅上的君王一怔,苦笑着摆了摆手:“就在几日前,闻爱卿来找我,让我允他事成后便辞官回乡,就连朕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我突然意识到,闻言大概真的不想任何人再找到他。

收到消息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

尽管我一直没有放弃对闻言的寻找,但其实对结果早就心知肚明。

天下之大,他若是想躲,我便永远都寻不得他。

只是没想到,他竟主动寄给了我一封信,信上写了他所在之处,邀我前往一叙。

我见到闻言的时候,他正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唯一的血色便是嘴角的那缕暗红痕迹。

“你来了。”闻言勉强支起身,揩去唇边血迹,朝我笑得温和。

我却呆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望向他,被宽大衣袖遮住的双手正不住地颤抖着。

这幅场景何其熟悉,可我又何曾见过他病得这样重?

就好像……一不留神,那盏摇摇欲坠的命火便会熄灭了一般。

“抱歉,吓到你了?”闻言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与歉疚,勉强抬起手摇了摇示意我过去。

“你……”我默默地扶住他似要瘫软下去的身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留下满腔酸涩。

闻言靠着我的肩,摸索着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怔,匆忙握住他的手。

依旧是那样,冰凉到几乎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东菱的事,抱歉。”闻言虚弱地说着,好似抽空了所有力气,“如有可能,我本不愿伤及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却怎么呢都开不了口,只听到牙关不住打着颤。

“是我自私了,为了能保你平安无虞,我只能这样做。”闻言又是剧烈地一阵咳嗽,眼里尽是浓重的哀伤,“朝堂之上一息万变,你若不愿再涉足这般风波,便守在边关,莫要回来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早些寻个待你好的人嫁了吧,到底是个女孩子,即便此生沙场,也不能这样耽搁了。”他边咳边笑,恍惚间露出憧憬的模样,“务必好好保重,日后……或许还能再见。”

我抬起手想要帮他顺顺气,举了一半却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只好无力地放下。

无力地就好像……我只能看着回光返照的闻言不住絮叨,却什么都做不了。

“接下来的话对你来讲,或许不是一件好事。”他犹豫片刻,极费力地正起身子,与我对视着,“但若不说,未免太遗憾了,你可容我再自私这一回?”

他的神色是那般的温柔,漆黑的眼本已了无生气,此刻却有如璀璨的星河,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深陷进去。

因此,哪怕明知这句话或许会让我此生都坠入魔障,我亦甘之如饴。

“季涵双,”闻言一字一句,说得坚定而缱绻,“我心悦你。”

那时候的闻言是怎样的虚弱,我其实是明白的,我只是不知道,他除了瞒我,原来还会骗我。

他待我那般好,他说他心悦我,然而竟也会骗我。

他笑着对我说,好好保重,日后或许还能再相见。

我果然等着了,一直等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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