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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头三尺有神明(上)

外面尖锐的惨叫仍在继续,并不很大,却凄厉如恶鬼,像是要穿透薄薄墙壁,将所有的咒骂,痛苦,绝望排山倒海地发泄而出。

我拼命捂住耳朵。

今天处理的是安哥拉兔。一种没有声带的生物。可在脏兮兮的指隙间,仍有绷直欲断般的声音穿过,将我的头搅得混乱昏沉,像是埋入深海,窒息压抑,骨断筋裂。

旁边的男孩试探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询问了什么。我才发觉我抖得厉害,像是整个人被扒光了丢在冰天雪地中,冰冷自骨髓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都冻僵了,却仍是下意识颤抖。

我微微蜷缩了下身体,向后挪了挪。随即撞到了有些冰冷黏腻的墙壁,不由打了个寒战。勉强抬头望望,四下昏沉,只有对面的墙上有一扇悬窗。

窗户很高很小,油黄窗纸间有光透过,我恍恍惚惚地思索,于沉溺昏沉中寻得,眼下时季该是春天了。

如果不是被囚在一方小屋,我也应该会懒在家里不出门。

三四月的时节会飞杨树毛子,白绒绒的一片,落在身上实在是很痒很难受。空气里的微燥像是从毛孔挤进来,让我无端烦躁。

可如今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想着,这外面仍然得有毛絮,也是漫天随风,看着还挺好看,像四月飞雪。说不准这小屋外面还得飘着几缕零散兔毛,比杨树毛子还得白一些,在春风中飞向高高的地方。

当然纯粹也当然好看,要不然安哥拉兔毛怎会卖到如此天价,有钱的贵妇人怎么会争相订购,抢着把那漂亮的皮毛围巾系在高傲白皙的颈上。

兔子唯一的衣服当然暖和。

小屋很久不通风了。空气显得燥热难耐,诸多怪味。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凝固一般的似乎有刺鼻的腥气,也像是铁锈的味道。

同往常一样,外面乒了乓啷夹杂咒骂惨叫的声音在正午结束。一个有些矮胖的中年大叔拎着一个油黄斑驳的破铁桶摇摇晃晃的迈进来,极为随意地将桶丢在墙边,抬起矜贵脚尖轻轻踢了踢,声音是轻浮漠然。

“吃饭了。”

没有人应答。门缝中透出有些过分明亮的光来,刺的我眼睛酸涩,也照亮了屋里所有孩子的脸——看起来是面黄肌瘦的。毫无神采的。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落针可闻。见无人吱声,大叔悻悻地哼了一声,又狠狠踹了一脚铁桶才出去。这一脚真是很重,浮头的有些饭菜都晃了出来。——我可以看清楚了,那是类似泔水的东西,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我放下捂住耳朵的手,转而死死堵住了鼻子。

手上也不是很干净——这里实在是没有纯净水。如果你觉得一群人贩子,甚至是更加恶毒的家伙能提供什么好东西,那可就太天真了。

指甲缝里满是泥土的味道,这几天或许还摸过虫子什么的。实在是没办法忍受与虫共眠,便睡也睡不安稳,只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半倚在墙角发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我还安安稳稳地住在舒适的房间里。或许算不得多大,却干净明亮。看书学习,闲暇时打打游戏看看小说……衣食无忧,要什么有什么。

可一个星期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如果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再自己出门,也绝对不会独自走近那条偏僻无人的小巷。然后在麻药里,在小客车一骑绝尘中,远远离开了熟悉的城市。

我有些崩溃的挡住脸,眼里涨满泪水,拼命死撑着不让那可悲的东西落下。

那桶饭,准确来说是那桶东西还在墙角放着。已经有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颤颤巍巍地挪过去,伸出皮包骨头的小手,从里面挑拣东西吃。他们吃的很狼狈,嘴张得大大的吞食那看起来倒胃口的东西。

许是吃的太急了,他们中的一个比我还小的姑娘手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被刺激得眼泪横流,却仍伸出枯柴一般的手去抢食物。

我终于忍耐不住,咸涩的液体自早已涨的酸痛的眼中涌出。

*

我已经大概三天水米未进。腹内已经由疼痛变得麻木,转而变得恶心。越来越累,肌肉如同萎缩了一般毫无力量。

大叔来送饭。

或许是因为饥饿,那桶味道奇怪的饭食在我眼里甚至是诱人。我逼着自己闭了眼睛,扭过头不去看。

又是那双皮肤干裂的小手递给我半块还算完整的馒头。

我有些无力地抬眸,随意地摆了摆手,疯狂席卷的虚弱让我连一句“谢”字也不愿去说。

“……”

他像是没有看出我的拒绝似的,执意地将馒头递过来,掰开我紧紧攥起的手掌放了进去。那双手粗糙干裂,却出奇的很温暖。

因为没有什么水,他开口的声音涩然干哑。

“吃。”

就是干巴巴的一个字,说的却有些掷地有声。我几乎想要落泪。

但最终……我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我早已明晰我未来的命运——和那些被残忍杀死的动物一样,拼命压榨,血肉模糊肢体破碎——直到再无一丝价值。

像是蜡烛燃烧自己,落尽最后一滴烛泪。可究竟有没有照亮别人。亦或者蜡烛又是否是自愿。

谁知道,谁在意呢。反正在蜡烛生产商眼里,蜡烛就是用来点燃的。哪怕照亮的是一间毫无意义的空屋子。

我有些疲惫的闭了眼。意识昏沉间,有个人近乎强硬的将馒头递到了我的嘴边,牙齿触及,实在并不新鲜。

朦胧间有个声音很细很小。

“我们要活下去。”

*

他说他叫安哥拉。

我曾嘲笑,他的名字是国家名,但是在这里似乎就是那种兔子的名字。但内心却隐约觉得,与其这样解释,他倒是——更像天使。

谁也不知道这样小的男孩儿哪来的这么大精力。

一个人一双手一张嘴,硬生生将好几个孩子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倒不是医生那种争分夺秒,靠的就是一口饭一句话。

这样压抑的环境已经逼疯了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胖实敦厚的小男孩儿。

就是那天早上,大叔送来铁桶后,那孩子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发疯似的朝男人撞了过去。如同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手上还拿着铁棍的大叔轻松的钳制住男孩儿,嘴里骂骂咧咧的诅咒着,像拎兔子一样把人带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沉闷的吓人,有几个胆小的女孩子甚至是颤抖着哭了出来,纤细的小手有些紧张的攥着自己的衣角,又放开,再攥,再松开,不断地反复这一简单的动作,像是拼命压制内心的恐慌不安。

安哥拉坐在屋子的小角落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可以清晰看到那双平时炯炯有神的眼染了带着血丝的疲惫。我也不知是哪来的精神,顺着墙角悄悄挪动过去,紧紧抓了抓他的手。

我第一次想让希望燃起来,想拥有勇气。不会再畏惧一切的勇气。

安哥拉依然像个游说者一般到处诉说大道理。——无非就是那些听烂了的话,像什么鼓起勇气,别太害怕。当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还是那几个字——我们要活下去。

六个字在这个我们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显得着实苍白。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感觉像是漫漫黑夜中终于破了天,有光倾泻。

有时候外面惨叫太刺耳,我们特别害怕,安哥拉也会讲一讲冷笑话。

他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摇头晃脑,蓦地又盘腿坐下,对着一个看起来格外安静的高个子男生询问,“先生,您手上的这只皮包上的骨头,可以还给我吗?”

他做了个格外夸张的鬼脸动作,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眉毛都显得扭曲,倒不是可怕,而是很滑稽。

可惜没有人笑。

几个女孩儿甚至抱住了颤抖的手臂向后缩了缩。

“安哥拉……”我不由开口,只觉得那种恐惧又回来了,“你别说了……好好静一静吧……”

尽管猜到了这种结局,但若是真正听到真正想到还是会不自觉地瑟缩逃避。

或许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会像那些被处理的动物一样。

*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要说对这伙人一无所知那也是不可能的。最多最深的印象便是每日都有的咒骂咆哮和浓重的血腥气。

有偷猎。

血淋淋的捕杀。非法的勾当金钱的魔力。有时候阳光隐约半露的午后,踩在别的孩子的肩膀上,透过小窗去看,我能看到正在晾晒的皮毛,甚至是还未怎么处理的象牙。最灼眼的便是泥沙土地上深深暗暗的血迹,如同漩涡。

有人口贩卖。

安静的夜晚,咒骂停歇四下无声,却有婴啼和小孩的尖叫。闭了眼睛,我似乎都能想象那些很稚嫩很小的孩子被关在狭隘小屋里,包着破烂的被子无助地哭嚎,像商品一样等待着售卖。

多的是没有孩子的男女想要一个乖巧的、稚嫩的孩子。可不管他们未来对这个孩子有多好,也绝对抹灭不了内心深处的残忍和自私。

还有器官和骨骼的贩卖。

——尤其是骨骼。

人的骨骼。从刚刚死去的人的身体里摘出来的。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家里所看过的一个热点。

“由人的脊椎骨和鳄鱼舌制作的包。”

卖家在上面信誓旦旦地保证:“100%人骨,100%鳄鱼舌。绝不掺假。”百分百。

百、分、百。

其实曾经在看到这则热点时,我只觉得虚假不真实炒热度,甚至是觉得有一丝兴奋。人骨和鳄鱼舌制成的……那会多么时尚,多么让人艳羡。

可如今我只感觉浑身发凉。

*

不知是经历多少夜晚的深思,安哥拉制定了一个计划。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大家做心理工作。他说我们一定要逃离这里,我们还那么小,不能干巴巴的等死。

其实我们这些人里,有像我一样被抓来的,甚至还有被父母卖来的。有的很久以前就生了死亡的念头,有的现在还抱有消极的态度。

可在他说话的那一瞬间,所有人心里都只是一个念头——逃跑,我们要逃跑。不能死,我们决不能死。

我们要把这里的故事带出去,要让所有人知道。

安哥拉给每个人说了他的计划,就是等大叔进来送饭时,他躲在门后出其不意的把他绊倒。然后我们中间最大的几个夺了大叔的棍子和钥匙往外跑,能跑几个是几个。

计划很简陋没错,却也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法子。或许,可行呢?毕竟这群人中午有休息的习惯。

可惜我们失败了。

连那扇铁门都没有跑出。

原因是我们忽视了房间里的针孔摄像头和监听器。

安哥拉被骂骂咧咧的大叔踹倒——我无法想象那条粗壮的大腿究竟有怎样的力量,只看到本就瘦小的男孩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安哥拉扑倒在破碎零散的稻草上,翻了几圈又撞到了墙上,最终因疼痛而蜷缩着颤抖,单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他瘦削的身板,这么一歪斜,更觉得无比嶙峋,甚至是可怕。

因着这一踹,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看着孩子们蜷缩在角落里,更小的则紧紧捂住眼睛和耳朵,不敢去看。那是安哥拉。是一直活泼,一直尝试拯救我们的安哥拉。

我……我应该……去扶起他的……

可是。

我没有。

我太害怕了。

我不敢去尝试,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不敢吱声。只看到那壮实如一堵小墙般的高大男人像拎小动物一样拽起安哥拉——揪着他的胳膊,那条纤细的一折就断的胳膊。

我不敢去想象,如今安哥拉的手究竟是冷还是暖。偌大的屋子里静的吓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

在大叔扯着安哥拉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安哥拉回头看向了我——或者说是我们。没有责骂没有埋怨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

依然是那副像是永远不会害怕的勇敢。

他的嘴唇蠕动。没有声音溢出,我却再熟悉不过那三个字——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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