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者,你渴求什么?”
神明侧卧于高台,拈着花瓣问询。
祭台下的人缄默着,竹制扫帚在地上磨得沙沙响,末端在灰尘上划出掌纹一样的细痕,蜿蜒到阳光下。
‘神明阿’
我别无所求。
神游走于世间,看腻了就回到暂居的庙宇,偶尔从升腾的白烟里显出身形。
香炉前跪伏的人们就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神明的声音。
“卑微者,你渴求什么?”
于是他们或极喜或极悲着诉说起心愿,由神明选取其中虔诚者应允。
千百年来皆如此。
起初,人们的心愿是一般的,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应允一二后花样便逐渐多了,有秀才许愿科举高中,有重病者由家眷代为祈祷早日痊愈,有求姻缘,求发财,求长寿...
繁杂的各样心愿都朝神明堆过来,人人都有好些个愿望,忙不迭一股脑儿倾出来像有火燎着喉咙,像把家当都列出来打发一个挑剔的叫花子,只表面作个虔诚的模样。
“喏,都在这儿了,自己拣拣吧”
更有甚者觊觎起永生,祈求绵绵无尽的生命。
神明想,人的心愿像口无底的井,填了这边又漏出那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庙里来了这么一个人。
他每天来得最早,也不像旁人那样在神像前久久地跪拜。
他会在清早挑一桶水过来,擦拭神像上的灰尘,会踮起脚掸去墙角的蛛网,会举着一把跟他差不多高的扫帚,从一边扫到另一边。
他沉默着挑水,沉默着扫去灰尘,沉默着连同偌大的神庙。
旁人许了愿后纷纷离去,神明却总能看到他。
神明想,他足够虔诚。
“卑微者,你渴求什么?”
他便抬起头去看,眸子里映出烟霭之间神明的影子。
“我别无所求”他说。
别无所求,那眼下便还是有的。
只是那所图何事,他一直也没有提及。
他依旧一日不落地来,依旧沉默,依旧拿着那把逐渐矮下来的扫帚。
他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灰尘上扫出的纹理从这头延至那头。庙里除却静默就是竹枝刮出的沙沙声。好像确实无事可做了,他就倚在一旁的墙上,对着香炉愣神。
有时对着阳光看着看着,想了想又拿了扫帚从那头扫回来这头。
日子不着痕迹地过去。
野心家把信仰当作是交易,虔诚的人太虔诚就变得低微。
这样过了并不算漫长的一段时间,五十年还是七十年,人的一生于神明而言不过短短数息。
神有时会想起,有个人不太引人注目地活着,于是神向他问
“卑微者,你渴求什么?”
他缓慢地、迷蒙地抬起头,喑哑的声音像老旧绣蚀的车轮。
“我别无所求”。
神明发觉他老去了。
时间锋利地游走,他的鬓角染上灰尘的色调,他的脸上留下污壑一样纵横的疤痕。眸子蒙上一层总也散不去的雾,神明的影子映在其中,模糊着若隐若现。
神第一次向他问及心愿以外的事。
“你为什么老去?”
人是会变老的。岁月逐渐收回曾经的馈赠,年迈的人无力挽留自己的祈求,水份、智慧,甚至于赁借而来的生命。鲜活的模样一点一点剥落,露出其下原始的丑态,人们回归婴孩时的模样,干瘪着,弯曲着,渺小着,皱缩着。
神明想,他不曾有什么索求,于是理应老得慢些。
而时间一样地辗过,衰老一视同仁。
包括神明。
神的衰老体现在遗忘。神想要回忆起他最初的样子,却模糊着连同那些本不曾留意的、无关紧要的记忆。
“人活得太久就会变老”他回答。
他不可遏止地、匆遽地老去了。
他日复一日地矮下去,矮到和扫帚一般高。山雀扑愣着翅膀飞进来,笃笃,笃笃,一下一下啄在神像上。他吃力地举起竹柄去驱赶,灰尘簌簌地从上面往下落,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像把什么一并也咳去了,倚着墙壁缓缓坐下来,不作声。
他和他的扫帚一并老去。扫帚上的竹条松散地绑着,他的关节僵硬地上了锈。
他不总能保持沉默了,嗓子里时不时发出呃吭声。扫帚后面留下挺宽的一条灰道子,他眯着眼看不清晰。有时扫着扫着就忘了该扫到哪里,他就又退回去,再从那头扫到这头。
人老了就变得不大中用,胳膊发着僵碰洒了香炉,来祈祷的人白他一眼
“哪儿来一老头,怪晦气”。
人活久了就会变老,老得太老就归于尘土。
神明最后一次这样问他
“你渴求什么?”
神明想,他最虔诚,倘若他乞求更绵长的寿命,也考虑着留下他的魂魄。
他不应答,沉默着,沉默着一步一步往外挪,走到门外的阳光里面,最后不大真切地、长长地往庙里看一眼。
神照常游走于世间,照常看着看腻了的人们,照常回到庙里,回应人们的呼唤。
神庙还是那个神庙,人们不是那些人们,每一天来的人都不一样,没有谁长久地停留。
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人们在神像前跪伏着,一边咳嗽一边祈祷。
偶尔偶尔,神明会觉得周身有些过于安静了。
缺少一点很轻的沙沙声,扫帚划过的纹理从这头爬到那头。
偶尔偶尔,神明会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人人各有所图,各怀鬼胎,独独他贪恋神明垂询时的片刻眸光。
“我别无所求”他喃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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