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难

宣王府夜宴上觥筹交错，舞乐赏目。

六皇子萧凛本该在束发那年就被封王，只是逍遥宗仙师观他天生仙髓，于是将他带回不照山。今学成归来，立刻便被册封为宣王，赐宣城为其封地，可见恩宠盛隆。京中无有不想攀附巴结者，尤其是那些士族贵女们，无不芳心暗许。

萧凛正和澹台烬说话间，一群贵女们簇拥着一位清丽的女子走来，那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温柔端庄。萧凛的目光被她吸引，视线凝滞，一时间愣怔在原地。

澹台烬很敏锐地察觉到萧凛的失态，同样将目光放在女子身上。

澹台烬：这位是？

萧凛：她是叶将军的千金，叶冰裳。

萧凛嘴上答着，眼睛却一直看向叶冰裳，甚至扔下澹台烬走到了她面前。

澹台烬转眼又看向萧凛，看着他对叶冰裳嘘寒问暖，看着他送叶冰裳斗篷。等萧凛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叶冰裳身上，便有人盯上了落单的澹台烬。

萧慎他不敢把萧凛怎么样，可澹台烬区区一个质子，他想怎么折辱就怎么折辱。

在无人的后院，萧慎居高临下地盯着被杜云鹤等人压在地上的澹台烬，近来他可真是越来越看不惯这个敌国皇子了。

萧慎：你不是很喜欢学本王的六弟吗？而且还学得有模有样的。怎么本王叫你学个畜生，你都学不好啊？

苏铭：殿下，马儿都是需要拿鞭子抽打才跑得快的。

萧慎冷笑连连。

萧慎：你和兵马司指挥方必远近来交好，在他那里，看来你是学了不少东西。

苏铭：为殿下效力，臣自然要多学一些。

萧慎：好~那就用你学来的东西，好好教教这个不知好歹的马儿。

苏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马鞭，一脸邪佞，朝着澹台烬一步一步靠近。

澹台烬被贺枭和杜云鹤一人一边架起来，得体的新衣华服被踩入泥泞之中，发冠歪斜，青丝凌乱。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无知无觉，任由贬低践踏也丝毫没有反抗。

谢兰之：他们那样折辱你，你都不反抗的吗？

澹台烬：他们羞辱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他们想而已。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谢兰之心疼地望着身边的澹台烬，他的双眼正盯着莹心梦境中的“澹台烬”，一如那时的他一样，此刻的他依旧感觉不到羞愤。

月莹心同样被人压在一旁，嘴被堵住，叫喊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澹台烬受辱。

策马用的短鞭狠狠抽打在澹台烬单薄的宽背上，鲜明的衣服立刻裂开一道口子，伴随着殷红的血慢慢晕开。

澹台烬疼得直冒虚汗，却还隐忍着，没有叫喊。

杜云鹤一把将他扔在地上，又狠狠踹了一脚。

杜云鹤：没见过马儿怎么跑的吗？还不快点！

澹台烬：我没见过马。

澹台烬的语气软绵，声音羸弱，那一句“我没见过马”很快被淹没在众人的嘲讽声中。

马鞭抽打在身上而发出的呜咽，仿佛玄鸟困于囚笼后的哀鸣。

即便谢兰之作为大夫已经见惯了生死伤病，但她看着澹台烬身上的伤还是不忍。如这般隔三差五的折辱，一道道血痕交叠，身上完好的皮肉少之又少。

当初为他治伤的时候甚至更严重。

梦妖：你们竟然来了这里？！

偌大的梦境突然撕裂出一道口子，紫色魅影旋即窜了出来，落在地上幻化出梦妖的样子。

谢兰之下意识挡在澹台烬身前，正要与梦妖动手之际，左侧突然冒出另一道口子，一股莫名的劲力将她向裂缝里拉扯去。

澹台烬：谢兰之！！

身后的澹台烬想也没想就要伸手去拉谢兰之，然而未能及时的他只抓住了一片红色的衣袖。

澹台烬：谢兰之！抓着我的手！

谢兰之：澹台烬！

梦妖嗔笑，伸手虚虚一抓，原本还拽着谢兰之的澹台烬很快被梦妖带出了梦境。

谢兰之惯性被扯入裂缝之中。

再次睁眼的谢兰之由于一时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只隐隐约约见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是被打后的澹台烬靠坐在角落里，月莹心拿来了药，小心翼翼地剥开他后背掺杂血肉的衣物，细细擦拭着周围的血污。

即便见惯了这种狰狞血腥的场面，可澹台烬背上一条叠着一条的血痕还是吓到了月莹心，更别说最下面还有未曾痊愈的旧疤痕，处理伤口都无下手之地了。

月莹心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边萧凛和叶冰裳匆匆赶来。

萧凛神色焦急，这里到底是他的王府，他还不至于连澹台烬被打了都不知道，得知消息的他立刻丢下宾客来找澹台烬。

萧凛：澹台殿下是否无恙？

萧凛一边说话一边快步走了过来，在看到澹台烬身上的伤后怔愣了半晌，眸中怒意涌现，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萧凛：钟泰！赵王他们人呢？

“回殿下，赵王等人......他们打了澹台殿下后就离开了，此刻应该在熹春楼。”

萧凛强忍着怒意，他已经着人去请宫里的御医来为澹台烬诊治，可他知道赵王等人肯定不会停止对澹台烬的羞辱。

他离京三年，不难想象这三年没有他的照拂，澹台烬到底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毒打。

思及此处，萧凛怒不可遏，作势要离开。

叶冰裳自问了解萧凛的为人，她知道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可还是一双纤纤玉手环住他的小臂。

萧凛：冰裳？

叶冰裳没有说话，只朝着萧凛颔首示意，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小臂。

萧凛明白，眼前的柔弱女子不想他得罪赵王，不由心中感动。

安抚住萧凛的叶冰裳好似才想起一旁伤重的澹台烬，于是从袖口里拾出一方叠好的帕子，上前递给澹台烬。

澹台烬抬眼漠然地看向这位端庄的女子，她温柔地笑着，脸上不加掩饰的怜悯让人无法忽视。

澹台烬低头，沉默着接过那方帕子，这上面还残留着女子身上的脂粉味。

谢兰之静静看着，嘴里喃喃。

谢兰之：这便是他说得那次了。

谢兰之环顾了一圈周围，骈二指聚少许灵力点入半空，所指之处竟立刻晕染了一片赤色，转瞬延出三根黑色的细线飘至天穹。

敛眸沉吟，余光瞥向了腰间的红茶花玉珏。

梦境相连，似乎勾起了她曾经的回忆，嘴角漾开淡淡的笑。

半晌，谢兰之摊开自己的右手，她的掌心浮出一字符文，澹台烬玉佩上的神力但凡有警示，符文便会泛起光亮，而眼下并未有动静。只听她轻叹了一声，蓦然收起右手，忧心忡忡地低喃。

谢兰之：看来要等梦境结束，还得些时候，希望澹台烬不要有事。

梦境还在继续进行着，她看到澹台烬在几日后学着萧凛为叶冰裳送斗篷御寒。只是看着那双冰冷的眸子，叶冰裳不由浑身打颤，仓皇离开。

澹台烬注意到叶冰裳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和惧怕，但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抚摸莹心手里捧着的斗篷，目光沉静无波。

澹台烬：莹心，是我的斗篷太旧了吗？

莹心没有回答，只低了低脑袋。

澹台烬只有这件洗得发白的斗篷，的确比不上萧凛的那件。

杜云鹤：啧啧啧~你们瞧！这怎么有只懒蛤蟆呀？

杜云鹤嘲讽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这次没有萧慎的身影，是杜云鹤和其他几个王公子弟。

今日宫中设宴，见到他们不无奇怪。

而澹台烬每次遇到他们都不过是一番毒打。

他们往往会在澹台烬经常行走的那条路上拦住他，用半个拳头大的石子击伤他的右眼，然后对他拳脚相向。他们也会在萧凛走后，对失了保护的澹台烬变本加厉。

眼下虽然萧凛回京了，但毕竟人在宫外，管不到这里了。

见到他们眼底冒出的凶光，澹台烬难得开了一次口。

澹台烬：杜公子，宫道上人来人往，你若想在这里打我，恐怕......

贺枭眼神狠毒，与杜云鹤相视了一眼，不屑地笑笑，打断了澹台烬。

贺枭：你不知道吧？如今盛景交战在即，我打你个景狗，谁能管我？

杜云鹤：呵~你也别想宣王还能罩着你！他如今在宫外，正忙着训练精兵，好将你们景国的狗打得落花流水呢~

一群人扑上来，在澹台烬身上落下一拳又一拳，一脚又一脚。

偏僻的冷宫，澹台烬伤痕累累地坐在矮榻上，青紫交加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口中喃喃。

澹台烬：这宫里，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莹心坐在一旁缝补被撕扯坏的斗篷，低低叹息。

澹台烬：莹心，讨人喜欢是什么滋味？

莹心噎住，答不上来。

澹台烬垂眸盯着自己的手，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的五指，一边淡淡开口。

澹台烬：你回答不了，是因为你也不喜欢我，对吗？

莹心惶恐，连忙跪了下来。

月莹心：殿下恕罪！奴婢绝无此意！

澹台烬：小时候，我看不懂别人脸上的神情，如今总算能明白一些。其实你一直都很害怕我，厌恶我，甚至有些怨恨我。是因为我，你才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

对比起月莹心的恐惧不安，澹台烬内心依旧毫无波澜，手指着心口，神情淡淡。

澹台烬：你看，如果是萧凛这样想，此刻心中必定在愧疚、自责。可我不一样，我的这里没有任何感觉，即便我再怎么学习萧凛，也做不到兰安所说的寻常。

澹台烬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语气平淡。

澹台烬：我学萧凛笑是假的，学萧凛难过也是假的。假的东西，活该被人讨厌，被人恶心。

谢兰之凝望着澹台烬离去的背影，那抹单薄在萧瑟的秋夜里是那样的孤寂。魔胎生无情丝，所以他其实也渴望正常人的生活，若非被魔神选中，他的一生会是幸福美满的。

转眼又过去半年，盛景两国战事焦灼，他作为身处盛国的景国皇子很有可能会被迁怒祭旗。为了活命，澹台烬只能降低在皇宫里的存在，伺机离开这个地方。

谢兰之知道这时候澹台烬已经开始吞食妖丹，力虽微薄，但起码能够自保，他眼下按兵不动只是在寻找一个机会。

而这个离开皇宫的机会没有让澹台烬等太久，四月初五是宫女放还归家的日子，他打算乔装混入其中离开这里。

这法子好就好在放还的宫女会以幂篱遮面走出北郦门，因此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再加上北郦门的侍卫管理松懈，像这种放宫女出宫的事，他们根本不会仔细看一眼。

就在澹台烬要将计划告诉给月莹心时，变故却早一步到来。

两国交战，萧凛身负皇恩领兵出征，这也是盛皇萧昳给他一个在军中立威立名的机会。萧凛的离开就意味着澹台烬的处境更加危险，他会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萧凛在，旁人会收敛；萧凛不在，他们再无顾忌。五皇子萧凉便是其中之一，他垂涎澹台烬已久，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于是，萧凉的内侍找到了月莹心。

来人一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便说动了月莹心，她很早很早以前就盼望着离开，午夜梦回的也常常是她在夷月族的日子。

何况，澹台烬生性凉薄，即便侍候他多年，即便对他也有过舐犊之情、主仆之谊，可月莹心还是打心底里惧怕他。

再深的情谊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被仇恨代替，月莹心便是如此。

在四月初五的前一日，澹台烬清癯的脸庞一贯没有什么情绪，面前摆放着一桌好菜，也不知月莹心是怎么弄来的。

一身粗衣的月莹心用满是老茧的手盛了一碗鲜嫩的鱼汤，小心翼翼地端到澹台烬眼前，勉强扯出一个笑。

月莹心：殿下快尝尝。

澹台烬沉吟良久，抬眼望向月莹心，神色莫名。清冷的双眸深邃无波，却直盯得莹心浑身发冷，不敢与之对视。

半晌，那令莹心惧怕的目光才收回。

澹台烬执箸，在几盘精致的饭菜之间夹了又放，放了又夹，就是不肯入口。

月莹心因他这莫名的举动捏紧了手指，眼神飘忽不定，紧绷的身体也很快暴露了她的紧张。

澹台烬没有抬眼，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弄餐盘里的饭菜，还一边淡声开口。

澹台烬：今日的膳食为何丰盛了许多？

月莹心：今日御膳房当值的是宣王殿下安排的人，所以才给了我们这么好的饭食。

澹台烬：是他啊......

澹台烬低垂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对于莹心的说辞似乎没有怀疑。可他还是执箸良久，始终没有要进食的意思。

就在莹心开口之际，澹台烬放下了筷子，抬眼看向莹心，认真道：

澹台烬：莹心，明日你我便混入放还的宫女当中，离开此地，离开邺京。

月莹心：殿下说什么？

莹心愣住，不可置信。

然而澹台烬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起身行至一旁，从一个箱子里翻出两套放还宫女的白色纱裙，还有两顶幂篱。

澹台烬：莹心，明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莹心抬眼对上那双桃花目，回想起昨夜那个内侍的话。如果她此刻选择澹台烬，日后未必就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即便出了宫，仅凭他们也未必能回得了夷月族。

但是选择五皇子，按照他给的承诺，莹心可以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已经将自己的大好年华尽付给澹台烬，她耗不起了。

思及此处，莹心最终狠了狠心，扯出一抹看上去还算欢喜的笑。

月莹心：那太好了殿下，离开这里就不用日日担惊受怕，受人欺辱了。

月莹心：今日的午膳头一次这么丰盛，殿下快先用膳吧！一会儿就凉了。

莹心一边欢喜地说着，一边越过澹台烬走至桌旁，只是她没有注意到澹台烬骤然沉冷的脸庞。

他知道，月莹心还是选择了背叛。

此刻，周围的场景骤然扭曲，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眼前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兰之立在原地，望着所处的环境定了定神。

这里不像皇宫，倒像是在叶府。

谢兰之：看来莹心的梦境结束了，这里又是谁的梦？

很快谢兰之就知道了答案，一个姿容昳丽的女子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从廊下走来，她正是萧凛的侧妃叶冰裳。

她的噩梦无非就是活在叶夕雾的阴影下，只是谢兰之没想到，她的梦里竟然也有澹台烬的身影。

莹心的梦境最后停留在背叛澹台烬的那一刻，至于她是怎么疯的，澹台烬又为何没能在那时逃出宫去，这些都不得而知。

而在叶冰裳的梦境里，澹台烬已然入了将军府，这中间相隔了两年左右的时间。

彼时谢兰之虽来了邺京，却是一次也没见过澹台烬，直到宫中夜宴，那是二人的第一次相见。

从见他的第一眼，谢兰之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因为那张脸，无论过去多久她都记忆犹新。

谢兰之回忆良久，这才将注意再次回到梦境中的澹台烬身上。

他在叶府过得很不好，之前只是从雀儿口中了解到一星半点，如今亲眼所见，心底隐隐涌上一抹愧疚。倘若早些养好伤前来接他离开，就可以让他少受一些苦。

叶夕雾恨毒了澹台烬，无时无刻不在羞辱他，甚至吩咐了下人们对他尽情的嘲讽和打骂，总之就是不让他好过。

同在一个府里，叶冰裳每每从外面施粥回来都会有几次看到澹台烬被欺辱的场面，但她每次都视而不见，生怕惹祸上身。

从前在萧凛面前，她尚能施舍一方帕子。如今同在屋檐下却漠视着一切，哪怕当初澹台烬在她落水时救过她。

不过这件事也在叶夕雾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正值寒冬，叶夕雾令澹台烬罚跪冰湖。

叶夕雾：澹台烬，当初叶冰裳落入湖中，还多仰赖你将她救上岸。如若不然，我这弱不禁风的好姐姐可就成了水鬼了。既然你这么爱去湖里显摆，不如就跪在这里多显摆显摆！

叶夕雾双臂环胸，趾高气昂地睨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叶冰裳，嘲讽的语气令后者脸上惨白。

而澹台烬正衣着单薄，挺身跪在她们面前的冰湖之上，刺骨的寒风打在他身上，薄如蝉翼的眼睫上凝了一层寒霜，他已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了。

叶冰裳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叶夕雾刻意如此。

叶夕雾：叶冰裳，你个贱婢生的小贱人。我今日就是想让你看看，那些帮着你的人是什么下场！

语罢，叶夕雾一把拿过春桃递来的长鞭，恶狠狠地抽打在澹台烬身上。

澹台烬闷哼了两声，低垂眉眼，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苍白的脸色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身体却依旧挺拔地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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