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宣王府走出来的澹台烬抬头望了一眼幽暗的夜色,目光所及的方向正好长着一棵桂树,半明半昧的月亮高高悬挂在枝头,洒下的银光仿佛给路面铺上了一层白纱。
今日萧凛突然延请澹台烬过府一叙,两人从前就相交甚深,所以这一谈便到了戌时三刻。其实澹台烬不善与人交淡,只是将萧凛当作朋友而已。
再加上关于景皇病情一事多说了几句,还特意提醒澹台烬小心盛皇。虽说是萧凛的父亲,可盛皇多疑狠绝他也是知道的,届时景皇一死必定会拿澹台烬开刀。
除此之外,澹台烬还从萧凛口中得知另一件事。
他的那位哥哥,要来邺京了。
回到汀兰轩的澹台烬一路信步闲庭,款款行至自己的屋前,一双似情非情的桃花眼懒懒掀起,目光徐徐扫过最终定格在长廊另一侧的屋子。
烛火已歇,她大概睡下了。
澹台烬这样想着便淡淡收回视线,抬起步子进了自己的屋子,径直往湖中亭而去。
血鸦嘶哑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尖锐的利爪蜷缩着堪堪落在围栏上,细长的喙一张一合发出几声低鸣,似乎在和澹台烬说些什么。
鸣声绝耳,澹台烬的眸光暗了下来,脸色肃冷,音色幽幽,喃喃自语。
澹台烬:半...枕...山...
澹台烬回眸瞥向谢兰之的屋子,这女人又去多管闲事了......
直至此刻,谢兰之已经将大半的人都救了下来,并一道符咒下去将这些人送回了来处。至于剩下那部分她尚且没有找到,大概还在丛林深处,那里的魇之花越来越多。
况且刚才那股气息令她十分熟悉,体内的那柄剑也越发躁动起来,甚至有冲破封印之势。
看来除了那只梦妖,还有一个厉害的魔躲在暗处,以她的能力竟然也无法感知他的确切位置,只能确定一个大概的范围。
不过......
谢兰之抚上心口,嘴里呢喃。
谢兰之:除了澹台烬,不应该呀......
虽然不清楚那只魔的底细,但谢兰之知道他暂时没有对自己出手的意图,这也是谢兰之稍微放松对他警惕的原因。
魔神远远瞧着谢兰之曼妙的身影,神态慵懒地靠在枝干上架腿而坐,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膝盖上,食指隔着锦衣不紧不慢地敲打。
魔神:这一次,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那双暗红的眸子无比淡漠,可仔细一看会发现其中隐隐有一丝笑意,这世间能牵动他情绪的或许只有远处的那个女子了。
眼见谢兰之走往更深处,魔神缓缓抬手,弹指之间便有一道魔气迅速朝那背影袭去。
似有所觉,谢兰之凤眸微凛,以迅雷之势侧身躲开魔气,可那魔气仿佛有意识一样追着谢兰之而来。饶是她身法快捷也有体力耗尽之时,所以两次跃开后干脆震出一道罡气,瞬间将魔气打散。
不等谢兰之歇口气,周围传来细碎的声音,数根粗壮的藤蔓从四方延出,目标明确地朝谢兰之袭来,大有将她围困其中之势。
谢兰之神色凛然地抽出几根银针精准射入藤蔓,当即将左侧而来的藤蔓化成了齑粉。
包围圈有了缺口,谢兰之立刻飞身跃起,撤离了藤蔓所在之地。
就在谢兰之要画符将藤蔓焚毁之时,魔神依旧漫不经心地操控妖藤一拥而上。只是额间原本暗红的魔印泛起血色的光晕,指尖随意地在空中圈了一圈,继而一根细长的红线悄然引入谢兰之体内。
与此同时,谢兰之心口随之一痛,熟悉的疼痛感倏然袭来,那感觉甚至比从前还要强烈。
谢兰之额间冒汗,极强的痛觉令她感到一阵无力,刚聚起的火符因此而消散。没了抵抗能力的谢兰之只能任由藤蔓将她裹住,她的心口渐渐溢出魔气,还伴随着几缕微弱的金光。
魔神感应到那柄剑的意图,薄唇轻启,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魔神:还没到你出现的时候,滚回去。
谢兰之心口的魔气立刻窜了回去,而她却早已疼得昏迷不醒。一双似蹙非蹙罥烟眉微微拢起,修长的睫羽轻颤着垂挂在紧闭的眼下,额间乃至鬓角遍布细密的汗珠,苍白却依旧不失清冷。
魔神闪身至谢兰之跟前,单手支颐,灼灼目光印在她心口,不紧不慢地说道。
魔神:没有邪骨也能令你兴奋如斯,就连神器都压不住,难怪伏白会得手。
半晌,魔神懒懒掀眼看向谢兰之那张备受折磨而苍白的脸,修长的食指勾起她的下颚,笑容天真却透着一抹邪肆,神色更是令人难以捉摸。
魔神:如此鲜活又有温度的你,真叫人忍不住......忍不住带回去,锁起来。
冰凉的指贴着细嫩的雪肤徐徐下滑,引得昏迷中的美人频频颤栗。骨节分明的长指圈起她鬓角的乌发,凑到鼻尖下深深吮吸着,神情竟无比的痴迷与疯狂,眸中浓浓的占有欲足以令人胆寒。
谢兰之此刻只觉得脑袋昏沉,依稀可闻有人在她耳畔话语。身上似有寒意落下,仿佛一尾毒蛇在慢慢缠上自己的玉颈,舔舐着自己的脸庞。
她想挣扎着强逼自己清醒,可眼皮却像是千钧之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往下坠,意识朦胧间只有一片漆黑的深渊。
直至次日辰时一刻,澹台烬从屋里走出,右侧矮墙外有一簇绿竹随风轻轻晃动,簌簌竹节声令人怡然。其中一棵细长的翠竹倏然金光窜身,不出片刻就变化成一个肉球模样朝澹台烬飞来。
小竹妖一见澹台烬便喜不自胜,亲昵地贴着他的脸来回蹭。
虽然和这小家伙相处了小半年时间,但对它这一见面就来回蹭的习惯还是有些嫌弃。
澹台烬拎起小家伙,将它拿远了一些。在对上一双可怜兮兮、闪烁着光芒的大眼睛时,澹台烬嘴角抽搐,下意识放轻了语气。
澹台烬:滚滚,别闹。
桃桃给小竹妖取这个名的时候,澹台烬是嫌弃的,不过最后他还是叫顺口了,甚至觉得“滚滚”很符合小竹妖的形象,白花花的、圆滚滚的。
澹台烬指着滚滚,言语警告。
澹台烬:不许调皮,不许再蹭我,否则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滚滚乖顺地点了点笨重的脑袋,这才从澹台烬的魔爪下逃脱,欢快地往院外飞去。
街上难得人迹寥寥,这和最近的失踪案有很大的关系,比上回的还要离奇。而且距离上次那桩失踪案才过去几个月而已,如今又有人失踪,邺京百姓人心惶惶,不得不掩门不出。
澹台烬一身素色内衬,外披一件浅蓝色的长袍,衣服上绣着文理清晰的细纹,衣襟下扣着一缕金流苏,那只翠玉环佩就垂挂在腰间。
抬手悬置腰侧,踏着方步沉稳有力地慢行于长街,衣袂翩跹,好一副公子如玉。
单凭一张顶好的皮相便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忽然,一颗白花花的肉球从他宽大的袖口中悄然钻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乱瞟,像是第一次见识人间的烟火。
澹台烬垂眸瞥向袖中的小家伙,唇角轻微上扬,心中的某一处竟莫名地柔软下来。
可没等他收回目光,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神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自上次拜师未果之后,她竟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十分熟络地拉拽自己的小臂。
澹台烬皱眉,拂开了叶夕雾的手。
澹台烬:三小姐,你我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地步。
叶夕雾:好歹夫妻一场,哪里来不熟悉一说?就算不念着你与我的情分,大姐的情分你总该顾一顾吧?
叶夕雾死皮赖脸地勾住澹台烬的手臂,抬起一张笑脸看着他。但在澹台烬眼里,这女人的笑很假,甚至能从其中窥见一丝厌恶。
的确,叶夕雾厌恶澹台烬。只因此人将会成为灭世的魔神,邪骨在谁身上谁就是魔胎,而魔胎生来就是灾祸,必须除之。
澹台烬此刻却没心情与她纠缠,正要抽出自己的手,谁料这女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一双手拽得更紧了些。想起她嘴里提到的叶大小姐,澹台烬不免疑惑,语气不耐地开口。
澹台烬:你拉着我,想做什么?
叶夕雾:当然是去找我大姐啊!她昨晚上失踪了,萧凛现在正满城地找人,王府都乱成一锅粥了!
澹台烬:与我何干?
叶夕雾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嚎了一嗓子。
叶夕雾:什么叫与你何干?你那么喜欢我大姐,她失踪了你不着急吗?!
澹台烬:喜欢?
澹台烬神色茫然,他对喜欢一词并无概念,但为何叶夕雾会觉得他喜欢叶冰裳?是因为以前学着萧凛做的那些事吗?
叶夕雾不管他眼底的茫然,她只知道现在找到叶冰裳和那些失踪的人最要紧。把澹台烬带在身边是防止他与此事有关,好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毕竟他可是未来的魔神。
澹台烬想起还在半枕山的谢兰之,索性被叶夕雾拉着去宣王府。
倒不是担心她的安危,就是突然想管一管闲事。
修长白皙的手伸向袖口,在叶夕雾看不到的地方将袖里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往里压了一压。
宣王府门前陆陆续续有兵马进出,急急忙忙来报,又急急忙忙策马而去。王府管家刚送完一人就看见匆匆而来的叶三小姐和澹台殿下,想着叶夕雾素来纠缠本要寻个由头赶走,可眼下澹台殿下一道而来便不好赶客了。
念在澹台殿下和宣王殿下的交情,管家亲自将人迎进了王府大门。
前厅之中萧凛正满面愁容,他的小师叔庞宜之在正堂中央迈着八卦步,一手摇过拂尘,一手端着四合罗盘测算妖物的方位。腰间的挎包里装着一只瘦小的橘猫,可爱极了。
萧凛和庞宜之同为逍遥宗弟子,所以盛皇才派二人着手彻查妖祟作乱一案。但叶夕雾左右瞧着,怎么都觉得这个庞宜之不太靠谱。
“殿下,澹台殿下和叶三小姐来了。”
萧凛抬眼看去,未及开口就见叶夕雾风风火火地踏入正堂,状似担忧地跑到他面前。
叶夕雾:我大姐怎么样了?找到她了吗?
萧凛看不透这张担忧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思,不过君子如他还是微微颔首,眉宇间忧虑不减,将叶冰裳的事情如实以告。
萧凛:小师叔还在卜算妖孽方位,只要知道此妖的洞穴,方可设法施救那些被掳走的人。
叶夕雾:可我看着也不行啊...逍遥宗弟子不该是这样的水平吧?
叶夕雾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庞宜之耳朵里,让本就焦躁的他更加愤懑,脚步猛然顿住,怒瞪了叶夕雾一眼,转而又继续卜算去了。
叶夕雾讪讪一笑,退到一旁小声嘀咕。
叶夕雾: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个半吊子。
萧凛听了也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对叶夕雾不满。他小师叔的仙法的确练得不到家,可眼下还轮不到一个刁蛮之人来这里说风凉话。
尤其这个刁蛮之人处处欺负他的妻子,叫他怎生不气?
思及此处,萧凛冷了脸,沉声开口。
萧凛:三小姐若没有要紧事还请回府吧。本王自会将冰裳安全带回来,叫太夫人和将军安心。
叶夕雾:那怎么行?大姐如今不知去向,我来就是想看看......
萧凛:不必了!
萧凛态度冷硬,对叶夕雾没有半点好脸色。
叶夕雾看着这张和公冶寂无一般无二的脸,心中酸涩却又说不出的气愤,倘若换成她的大师兄公冶寂无,定不会受此冷落。
可惜,眼前的这位是萧凛,是深爱叶冰裳的萧凛,而不是疼爱黎苏苏的公冶寂无。
一旁久未开口的澹台烬突然唤了叶夕雾一声,等到三人都朝他看来,清冽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澹台烬:前段时间三小姐去半枕山寻拜师礼,不知寻到没有?
叶夕雾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一想起那日遭的罪,她就感到一阵后怕。
转眼又想到自己是仙门娇女,连小小的一个挫折都过不去,将来如何灭魔神、救苍生?一双眼瞥向澹台烬,叶夕雾连忙摆摆手。
叶夕雾:没寻到,被人抢先了一步。
澹台烬:就算没找到雪灵芝,三小姐就不曾遇到其他不寻常之物?
叶夕雾:什么?
叶夕雾双手环臂,一脸茫然地望着澹台烬。
而澹台烬此刻有些头疼,心说这叶夕雾就是个蠢妇!他都提醒到这份上了,这女人还是一窍不通的样子。
当日诓她去半枕山,除了山路险峻令她吃些苦头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那处有怪异,毕竟从那时起就有人在夜里被掳去。
叶夕雾去过半枕山,即便她凡胎肉体也不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澹台烬望着眼前的四人,无语凝噎。
他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人在半枕山啊?
就在澹台烬绞尽脑汁的时候,庞宜之倏地惊呼,拂尘甩挂在臂弯处,快步走到他面前。
叶夕雾心中咯噔一下,想着庞宜之虽然不太靠谱,但好歹是逍遥宗的弟子。万一他看出澹台烬身负邪骨,将他处死了怎么办?
这边叶夕雾担忧地盯住两人,那方庞宜之冲澹台烬左绕了一圈,右绕了一圈,目光肆意地在他身上打量。
澹台烬满心疑惑,望着站定在自己面前的庞宜之,淡淡开口。
澹台烬:庞博士有何赐教?
庞宜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庞宜之:澹台殿下面相不错,上次匆匆一面竟没有仔细相看。殿下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苟富贵,毋相忘!毋相忘啊!
澹台烬:那就承庞博士吉言。
叶夕雾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庞宜之的水平认知又更进了一步。
庞宜之笑而不语,接着做他的事去了。
一炷香之后庞宜之在前院空地布下了锁妖阵,他猜测这只妖今晚必定还会来,于是提前设下此阵守株待兔。
澹台烬有些无语,最终不耐烦地离众人而去,叶夕雾眼尖正要追上去,谁知被急匆匆赶来的春桃拦住。
春桃说是太夫人和老爷要叶夕雾赶紧回府,毕竟宣王已是自己姐姐的夫婿,她作为妹妹不可逗留太久,免得叫人说闲话。可叶夕雾听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捉妖这种事她最在行,眼下怎可少了她?况且她还要看住澹台烬呢!
一想起澹台烬,叶夕雾连忙拿眼睛去寻那道身影,偏偏一会儿工夫不见就找不到他了。叶夕雾一把推开还在劝说的春桃,匆匆去寻找澹台烬。
澹台烬沿着长廊行至后院,宣王府他来过几次,还算熟悉。
踱步至一间厢房前,澹台烬推门而入,随手将门关上。他四下查看了一番,向东搁置着一张书案,案上除了一尊砚台和一排狼毫笔什么也没有。
澹台烬反剪双手,施施然行至桌案前。
滚滚从袖口里挣了出来,好奇地围着房间转了转,最后落到案上拱那尊砚台。
澹台烬勾了勾唇,伸出食指按住了它的脑袋,声音清冽好听。
澹台烬:滚滚,替我找张纸过来。切记,不许让人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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