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覆盖下的邺京人烟寥寥,长街尚有几人撑伞匆忙行路,其余便是门户紧闭,大抵不愿在这大雪寒风的天气中出门。
别的不说,就说近几个月来陛下连连抱病不上早朝,京中百姓早有耳闻,都说陛下恐怕不行了。这万一哪日盛国易了主,邺京可能要经历一场浩劫。所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除了要避霜雪,还要提防着起兵乱。
也不怪邺京百姓如惊弓之鸟一般,此等事在盛国常有发生,更别说是在离权位更迭最近的邺京。
尤其盛国除了六皇子萧凛,还有四皇子萧慎能与其分庭抗礼。盛皇最宠萧凛,册立太子只是时间早晚。所以但凡盛皇出了问题,萧慎必有动作。
白雪铺满长街,片片雪花似鹅毛般轻轻飘落,澹台烬持伞于雪中漫步。而谢兰之自顾自地走在前边,发丝间、衣袍上皆落了雪,履云靴也被地上厚厚的雪打湿了。
澹台烬跟在谢兰之身后,目光幽幽,不曾离开那道身影片刻。从叶府出来,他沉吟至此刻,终是忍不住加快步子跟上谢兰之的脚程。
二人又并肩走了一程,直到行至熹春楼,澹台烬斜眼瞥向一边鄱仙湖内的莲花,神色淡淡,眸光微沉,徐徐道:
澹台烬:所有人都容不下我,为何你要救我?
两人步子依旧轻缓,谢兰之不假思索地回应。
谢兰之:我若说要拿你做药人,你信吗?
此言一出,澹台烬的眸光越发深沉,紧紧盯着湖中睡莲,阴厉的桃花目似乎要吞没湖中之物。
倏然,谢兰之盈盈一笑,轻轻缓缓的语气紧接着传入澹台烬耳畔。
谢兰之:这是给盛国皇帝的说辞,否则,我还真不容易将你从叶府带出来。
澹台烬惊住,霎时看向谢兰之,蹙眉道:
澹台烬:萧昳的病,你做的?
谢兰之:盛王龙体欠安,我身为他钦点的神医,自然得给他多补补。
澹台烬:你不怕他发现?
谢兰之:怕啊~所以为了救你出苦海,我费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在他药食里放东西。初时令他精神抖擞,再往后我断了他的药,他一病不起。我借口需要一个药人,便同他提起了你。
澹台烬沉吟不语。
白茫茫的天空飘着白茫茫的雪,常华街上的行人也都渐渐没了踪影,大抵是已经回了家。寒风凛冽,雪又下大了,也无怪乎没有人,偌大的长街也只剩下一黑一青两道身影。
谢兰之将唯一一件大氅给了澹台烬,此刻她一身月白色衣裙,外面也只着了一件青花蚕丝袍,身形略显单薄,比澹台烬上次见她时要瘦弱许多。
澹台烬垂眸,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谢兰之裙摆,她步履轻盈,看样子似乎没什么大碍。又想起她没有身识,眼下而言不似作假。
只不过澹台烬收来的那些尸气并不容易化解,当日澹台烬亲眼所见,尸气腐蚀到她的腰间,即便她没有身识感觉不到疼痛,但深受如此之重的伤,要治好也是千难万难,更会消耗她大半的精力,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似乎是感受到旁侧之人无休止的目光,让谢兰之有些不自在,遂突然开口说话。
谢兰之:不用看了。托殿下的福,我的伤时至今日都未曾痊愈。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出了寒霜,那温柔的声音此刻却带了一丝幽怨。谢兰之加快了脚步,与澹台烬的距离间隔了开来。
澹台烬沉默良久才跟上她的步伐。
很快,谢兰之带着澹台烬来到一处倚靠山水林间的庭院,门前牌匾上刻着“汀兰轩”三个大字。
因为地处幽静,所以谢兰之才盘下了此处。这所宅院也很大,足够谢兰之侍弄她的药材。
即便后来因缘际会治好皇后的旧疾,被盛国皇帝亲封神医,但她也依旧坚持住在汀兰轩,并非在宫里当值。
进入汀兰轩,迎面走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身着粗丝布衣,头上簪了一根竹子,脸上笑吟吟的,看着有点傻气。
陆珂:谢神医!
谢兰之侧眸向澹台烬看去,介绍道:
谢兰之:澹台殿下,他叫陆珂,勉强算我半个徒弟,你也可以叫他小叶子。
陆珂努了努嘴,郁郁地看着谢兰之。
陆珂:神医啊~您叫我小叶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同旁人讲?
谢兰之:这有什么的?小叶子害羞了?
陆珂笑了笑。
陆珂:您就别打趣我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直至一道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将三人的目光引去。
只见一位身穿桃色衣裙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眉眼张扬,犹如她活泼好动的性子。
这姑娘便是桃桃,从谢兰之口中得知,桃桃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与她最为亲密。
桃桃甜甜一笑,也注意到了一旁的澹台烬。
澹台烬因承袭了他母亲柔妃的绝色容貌,所以在桃桃看来,他甚至比女子还要柔美,却又不失男子的刚硬。如此容颜,倒是与传闻中的鲛人颇为相符,因此勾起了桃桃的好奇心。
桃桃:兰之姐姐,他应该是鲛人吧?
陆珂:你见过鲛人吗?就说他是!
桃桃:我虽没见过,但传闻鲛人生来就长得好看,从古至今名扬天下的美人都无出其右。他长得那样妖孽,不是鲛人又是什么?
陆珂:桃桃,我说你还是少看那些志怪异录了。都说是传闻了,谁知道真假?况且,他还真不是鲛人,他就是谢神医说的那位澹台殿下,谢神医刚带回来的。
桃桃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致地围着澹台烬打量,旋即粲然一笑。
桃桃:原来你就是兰之姐姐说的新朋友啊?那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说话间,桃桃伸手就要搭在澹台烬肩上,却被他侧身躲过。桃桃的手就这样悬空,一番热情被泼了冷水,只能讪讪地收回来。
谢兰之:小叶子,你带殿下去他的房间。
谢兰之的话正好缓解了尴尬的气氛,陆珂也立马领着澹台烬前往事先准备好的房间。
房前连着院落,大雪积压下的梅枝还能绽放出几朵艳色。房后依靠着山水,旁侧有一条长长的廊檐,中间隔开又是一道长廊延伸至湖中央的一座凉亭,平时倒可以在那里乘凉赏山水。
陆珂将澹台烬带入房间,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却该有的都有。尤其陈置了书架、香炉这类,颇为素雅。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比澹台烬从前住的何止好上万千?不过对于他自己来说,好坏都已经无所谓了,他要的只是活着。
陆珂:这些都是谢神医特意吩咐的。澹台殿下若是还有别的需要,尽管开口,我再另行添置。
澹台烬:这里很好,其余的不必了。
陆珂展颜笑了笑。
陆珂:殿下喜欢便好。谢神医的房间与殿下的就隔了一条长廊,她说您有任何诉求都可以去找她,她会能帮则帮的。
澹台烬眉峰上挑,颀长的身形顿住,那双桃花目迅速地扫过房间每一处,眼底深意越发沉重。
澹台烬:她的伤怎么样了?
陆珂愣了愣,不清楚澹台烬说的是谁。想来想去,似乎这个“她”只有谢神医,毕竟自己和桃桃都是今日才见到澹台烬的。
陆珂:澹台殿下是说谢神医吗?
陆珂挠了挠头,不解道:
陆珂:可是谢神医没有受伤啊?殿下为何这样说?
澹台烬垂眸沉吟良久,又接着说道:
澹台烬:中秋宫宴她赴宴回来,你们没发现她有不妥之处吗?
陆珂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思绪一下子回到中秋那日。他们的谢神医被宫里请去赴宴,留下他们在汀兰轩热闹,遥想谢神医回来的情形,确实有些不妥之处。
陆珂:中秋那日谢神医受陛下之邀赴宴,子夜方归。那时谢神医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的样子,而且自那归来后,神医足足酣睡了三日。不过这也没什么,听桃桃说她以前常常如此。
澹台烬:谢兰之说你是她半个徒弟。眼下看来,你这个徒弟对师父的事倒也不甚了解。
陆珂:我认识谢神医不过一年,确实不如桃桃他们了解谢神医。虽说神医教我医术,却总也不让我叫她一声师父,说是麻烦。
澹台烬不再追问,料想陆珂也不会知道更多,倒是可以从那个叫桃桃的女孩那里下手,她肯定清楚谢兰之身上的诸多秘密。
次日,雪已停了下来。昨日连着一夜下了一场大雪,地面好似铺上了一层厚重的白绒,院里少有耐寒的植被也堪堪露出一点颜色。
澹台烬早早起身,在汀兰轩里里外外逛了个遍。所以汀兰轩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大抵已经摸清楚了。只是这前后大大小小的院子都透着怪异,仿佛有数双眼睛盯着他看。
澹台烬总觉得这里的生灵都开了灵智。
行至前院,就见一团粉色衣影在花坛旁,看身形像是昨日见过的女孩,她似乎蹲在那里自言自语。于是,澹台烬放缓脚步靠近。
澹台烬:桃桃姑娘。
由于桃桃没听见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所以澹台烬突然开口属实吓到了她,差点没支撑住摔下去。
反应过来的桃桃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立身在旁的澹台烬,似乎眼下的他比昨日相见时还要孤傲。不知道是不是桃桃的错觉,她总觉得兰之姐姐带回来的这位质子殿下不像是好人。那双桃花目虽然好看,但底子里深藏的阴鸷,仿佛与他柔美的外表不甚相配。
澹台烬弯下眉眼,薄唇勾出一抹温润的笑,一手置于腰间,另一手垂在身侧,却始终没有要伸出一只去拉桃桃的意思。
桃桃微微愣神,虽然澹台烬看着不像好人,性子也孤傲阴冷,但这张脸实在太好看了,尤其笑的时候能勾心夺魄,令人痴醉。
回神的桃桃立刻拂去脑中花痴的想法,一面起身,一面理了理衣服,拍了拍沾染上的灰尘。
只是桃桃想起她方才在同墨兰说话,怕不是被这位质子殿下给听了去吧?
如此一想,桃桃暗道一声不好。
这要是被他发现汀兰轩的秘密,若是宣扬出去,且不说他们的身份泄露引来祸患,就连兰之姐姐也会受牵连。
桃桃:澹、澹台殿下,您方才没听到什么吧?
听这话,澹台烬的笑意更深了。
澹台烬:你想我听到什么?
桃桃缄默不语,看澹台烬的样子,她实在不清楚这人到底有没有听到些什么,然后察觉到墨兰开灵智。
澹台烬眉眼低垂,唇角微勾,又添了一句。
澹台烬:桃桃姑娘的喜好还真别致,竟对着一朵兰花自言自语。怎么?你们汀兰轩一向如此清冷无趣吗?
桃桃反应过来时干笑了两声,料想澹台烬应该不知道什么,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桃桃:啊哈哈…偌大的汀兰轩除了兰之姐姐,就我和陆珂两个人。我平日里烦闷,时常自言自语的,殿下见怪勿怪就好了。
昨日澹台烬与陆珂相谈,从陆珂的话里明显能猜到汀兰轩原来不止他们三人,今日桃桃又说只有他们住在汀兰轩,这倒是让澹台烬不得不怀疑。
澹台烬暂且将此事存疑,既然碰到了桃桃,不妨趁机问问她关于谢兰之的事情。
澹台烬:都日上三竿了,你们的谢神医还未起身梳洗,她就这般嗜睡?
桃桃仰头望天,大冬日里出了暖阳,晴空万里,耀眼的日头高高悬挂,确已临近正午时分。
但对于谢兰之还在屋里睡觉一事,桃桃似乎不觉得奇怪,看向澹台烬解释道:
桃桃:兰之姐姐最近几个月都是如此,她早前受了点伤,所以需要养养精神才好痊愈。
澹台烬:什么时候的伤?
桃桃:就是中秋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她睡了三天三夜。从前也是这样,但凡她受伤睡几天就自然会好了。
澹台烬顿感惊奇,谢兰之竟然还有自愈的能力,虽然她的伤看起来恢复慢,但她的自愈力在常人当中还是比较特殊的。
桃桃看澹台烬低着头在想什么,遂连忙告辞离开,她总觉得跟澹台烬待在一起有些怪怪的。
而澹台烬已经知道他想知道的了,便没有再留住桃桃追问。
他独自向自己房间走去,彼时谢兰之已然起身,一袭金莲镶白睡裙,散下的一头墨发披挂在肩头,堪堪垂落至腰间。未及洗漱的她就这样懒懒地靠在房门口,望着院落里的雪出神。
澹台烬于梅树下驻足,远远见到谢兰之不加修饰的样子,就这般随性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云卷云舒,邺京的天气总是风云难测,刚还晴空当阳,眼下就已云雾笼罩,飘下了细小的雪花。
白点落发间,谢兰之的视线正好扫到立于梅树下的澹台烬,语气依旧那样温柔。
谢兰之:下雪了,回屋吧!
说罢,谢兰之转身回屋里去了。
澹台烬深深看了一眼谢兰之的屋子,待到房门闭上,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也回自己屋里去了。
等到戌时雪才停住,澹台烬与谢兰之几人一同用膳,膳食都是陆珂准备的,他做的菜比邺京最好的厨子做的差不了多少。
从前澹台烬总是吃不饱,眼下美食当前,他自然是吃得最多的一个。
酒足饭饱后,澹台烬就去了南阁,那处是谢兰之放医书的地方,还有一些她从别处搜刮而来的经文术法,奇文异录。
南阁总共三层,不算特别大,和澹台烬的房间就隔了一个院子。澹台烬只在第一层,随手翻阅了一本医书。
还没等澹台烬看几页,恰巧陆珂走了进来,看到澹台烬时还有些惊诧,见他手拿着一本《草木堂》,于是一面拿起架上的书简,一面随口一问。
陆珂:殿下也喜欢看医书?
澹台烬抬眸看了陆珂一眼,转又垂首看书,不过他倒是没有不理陆珂,看在他做饭那么好吃的份上,索性就回他一句。
澹台烬:随手翻翻罢了!
陆珂一边拿着医书走至案桌,一边嘴里说着。
陆珂:南阁揽尽天下医书,我资质愚钝,才钻透半卷《奇经术》,恐怕是不能像谢神医那样将满阁医书熟捻于心了。何况还有那么多仙家的术法符咒。
澹台烬不语,将手里的《草木堂》放下,往里面走了走,随手又拿了一本厚重的书,被一张牛皮包裹着,上面纂着“墨河经”三字。
指腹划过皮上的三个字,来回摩挲,他记得兰安姑姑提过,《墨河经》记载世间所有不同种类的妖魔。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开一页,里面的纸业已泛黄,头一页便是上古魔神伏月。
再往后翻了数页,林林总总也有上百个能叫得上名号的妖魔,大部分都是上古时期就存在的。
其中有一个叫姒婴的,乃是上古旱魃。原本是一具腐朽的枯骨干尸,被魔神伏月赐予修为,得了一副美人皮。此后便一直待在伏月身边做事,直至伏月同上古诸神同归于尽,姒婴也随之没了下落。
也是巧合,正好姒婴这一页讲到尸气,若说控制尸气无人能比过姒婴,她甚至以尸气练就化骨咒这等邪术。
澹台烬眼底闪过一抹亮色,唇角微勾,谁也想不到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邪魔之心。
他想学化骨咒,这样就能更好地掌握尸气,然后让那些欺辱自己的人死得更慢一点,让他们在死前饱受折磨,这样多有趣啊!
就像那个被血鸦活生生啄死的五皇子,彼时澹台烬的尸气用得不顺手,所以只能控制那些乌鸦,鸟喙毫不留情地剖开活生生的皮肉,一点点将他分食殆尽。
不过说到五皇子的死,那也是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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