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淡淡道了谢,和花千骨穿过小院,进了屋。屋内陈设简单,并没有见他面貌会设想的杂乱尘垢,甚至颇有清修者的持贫持俭。
“老夫常芜,老兄弟顾从,都坐!“后面两个字分不清是邀请还是吆喝。
主人、客人、仆人坐在一张四方桌旁。主人常芜霍然站起身来,抬起褪色的衣袖。酒入杯盏。
白子画正待开口,常芜正摆手,在他人看来夸张,在他似乎又自然:“不用介绍,我没兴趣。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喝酒!”
白子画无言以对,也便沉默。习惯了人人尊他重他,如此轻视无视,也没有什么不习惯。倒是,难得自在。
只是眼前此人,许是有几分不凡。原来凡间,有这样凡人。
农家浊酒,倒也酿制得干净。既是下凡间历练,借宿凡人屋舍,就不当挑三拣四。
花千骨面前也倒了酒。盯着看了许久,见众人都喝着,也便要去碰那杯子。还未触到那黄栌粗木,就触到寒霜清锐的目光。师父从来不许她沾酒。看来今日也不例外。慌忙将手收回,放在桌子底下,免得打翻了酒盏。
好在不喝也不尴尬,因主人并不看客人,喝还是不喝全不在意。给自己添酒时也不记得他人。
一桌寂静。直到酒盏重重放下,木与木敲击喑哑而扎实。
“我回去歇着了。”
常芜撑着桌子站起来,还没站稳,已是大步迈开,身子东倒西歪,却稳步走到了一旁房间。顾从依旧举着酒杯低着头,也不去扶。
花千骨只是看着,见师父也无应对。但很快就看到顾从放下了酒杯。
“两位住那间空房可好?”顾从指指常芜背向而去的房间。
“有劳!”
这房间也如外间一样干净,一榻一案极简,却陈有不少书籍,笔墨也一应俱全。窗牖明敞,窗外可见屋后小菜园,绿意满帘。
“主人醉成这样,大概是仆人在操持家业吧。”
花千骨继续传音对白子画说,自己也不知如何来到了人间,很快就生了拘谨。
即刻听见敲门声,花千骨心中一紧。白子画打开门,见顾从捧着被褥。未有薰香,流水日光却洁净。
白子画道了谢,关上门,挥手设了结界。再不会有人进来了。
“师父……”花千骨往案旁一坐,揉弄着衣角,“我们一大早就待在房里不出去了啊?和这主人一样,一早起来喝酒,喝了酒就去歇息……”
好容易来趟人间,她只想多走走。待在这家人的房里,可是有些无聊。
“先看看。”白子画沉思。
“看……”花千骨信口嘟囔着,将双手伸举到头顶,一早听人说要歇息,听着都感到无趣无力了,“一个酒桶,一个闷罐子。”
“你问,未必就不答。醉了,兴许更能说。”白子画语气平平地说。这些人,必要去了解。
“师父你看,不少医书啊,甚至有关于修仙炼丹的,难怪常清会上长留山,拜在医药阁。”花千骨又起身去翻书柜高处的书。“师父,这常清真不像他父亲啊。”
“像不像,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不过,人在世上最重要的身份,未必由父母决定。”
花千骨眼中灵光熠熠。一个灵魂投身之处,也只是外物了,本性却未必全然受外物影响。她一辈子老实潦倒的爹爹,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把六界都翻了个遍吧?爹爹一生似无作为,可抚养孤女,立敬畏宽容之心,勇敢真诚之意,她往后坎坷的命途无穷受益。从外看,爹爹只是凡夫;从心看,却不是也有修行之人的大造化?
那人最终最重,是如何决定的?
这般想,便这般问了出来。
“天性天赋,所遇所历,本来相关。你天性善良坚韧,执著求全,不是常人可及,是以劫是天下之劫,救亦救天下人。这便是你。另有人、更多人和常人一般过活,自无非常境遇。只是常与不常,也不在常人之见。默默一世之人,其内未必无风无浪。无论豪杰、宵小,俱是人生,重在其感发,终看其修心。仙人凡人,似大异,实大同,要修的总是其心性,其人生。差异之大,只在修与不修,悟与不悟,向善抑或从流。凡间亦可修行,仙山亦可虚度。”
众人重他是六界之尊,可他要教给小骨的,并非虚名实利。人当承受其性情、命运,人当遵从大道自然,从珍惜造化赋予,到珍惜天地生灵。从最初到最终,他对小骨管教严厉,寄予厚望,但从不想强扭她的天性,从不求她扬名显功。她只需做她自己,那个真纯坚持的小骨;她只需担负自己的命运,注定要救助感化众生;她必须不断修行砥砺,必须学会和这个世界和解。他的小骨,必须不断成为更好的小骨。但不是成为他人。
花千骨仔细体会师父说的每一个字,每个字都唤起一道感动的深流。师父是六界第一人,人人都尊羡。可外人看到的,常是折服天下的名望和力量;但她懂得,师父高蹈九天,一尘不染,全在于师父大爱苍生、臻于至善。
师父不会轻视一个草芥一般的生命,总是去尊重,总是去守护。如果是她爹爹这样的人,耗尽一生,为了抚养女儿,为了女儿在他离去的岁月里能应对艰难的人生。这样的人,师父绝不会因为是凡人,是没落之人,就去看轻。
师父……谢谢师父!小骨跟随你,看到这世上最大的光明,能够致力成为更好的人。谢谢师父,将这些展现在我的生命里。师父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解释。但是师父怕我不理解,还要和我解释,和我解释得越来越多。
“师父……”花千骨想到此处,笑意之漪柔暖,就溢出了这两个字,这世间最美好、最崇高、最动人、最安心的两个字。
“如何?”看见小骨笑,他也想笑。她的笑容,早就是他心中最深的期许,最暖的回馈。
“师父的话…… 好像比以往多了……”小骨很认真地说,眉眼洗净在庄严的馨香,却又如何浸没在桃花春光的甜暖?
“以前为师和你解释太少,以致你心结不解,劫难难化。”白子画心中目中,早也化在春色,只是念及总不免深省,如秋肃萧。小骨带给他的,比绝情殿桃花陪伴他千年更长久,比绝情岛下绝情池水更血色深重。可是这样的温暖和热忱,他却辜负了……你还能回来,谢天谢地,我定要珍爱你如天地。
“师父你不要再自责了!小骨更自责……师父,你原谅小骨,也原谅自己,师父答应我!”小骨哭了,边哭边说,泪水照映了一个世界,愈发纯明,愈发坚实。过往是水草要纠缠沉没的船只,她却要挣脱,要重新启航。小骨,你也给师父力量!
白子画摸摸花千骨的小脑袋,还是孩子的模样,在师父眼里你永远是孩子,但是你分明在成长。你不想辜负师父的教导,师父还想你,最终能和师父并肩而行。
“师父答应你。我们有时间纠正以往的过错。现在修炼罢。稍后可以出去走走。”
和世间万事一样,有可为之处,就有希望。其实,凡间仙界,都是如此这般。小骨和他在一起,处处皆美!
“师父说有剑法要和小骨一起练的!”花千骨念念不忘,此刻想起,逸兴遄飞,直上重霄揽日月。如同去往天宫的凡人,无数次幻想了仙宫云霞焕绮,仙乐更暗淡了宫室瑰丽。天宫的大门即将打开,这肉体凡胎之人要如何不被狂喜淹没!
白子画看着她,还是那般孩子气,快语长笑,手舞足蹈。只是两道纤细却已随着少女芳华渐渐深长的眉毛轻轻扬起,长睫倒影在明眸,似细柳扶风,春华摇荡,秋水柔婉……
白子画心下微微一动,这就是那个天真、顺从的孩子吗?她自己也不知道罢?
“师父,师父!可是师父自己说的!”小手又来寻他的衣袖。
曲径幽芳,又在明朗日光下消散。毕竟还是孩子,那一丝半许女子的蕙质兰心,灼灼袅袅,还没有在孩童声光五彩的世界里显山漏水。
没有什么可急切的。点点头,找回一贯的宁静澹泊:“正是。”
附注:
《庄子·大宗师》: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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