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淹没了她的言语。她埋入师父怀中。
她是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这些话,——首先是和自己说出来,告诉自己,她是可以散发自己的光亮的,她是值得师父的爱护的。
她往常不敢说。那个她不够喜欢的自己,常常怀着敌意,发出诋毁的声音。为了不听到那个声音,她也就不去和那个自己说话。她宁愿只听师父说话。却因为和那个自己失于沟通,她总不能相信师父的话。
如今,你说出来了,对自己说,也对师父说。
说出来后,你有些害怕了。不要怕,师父抱着你。
“小骨,你当然可以。你有那样美好的天性,你只需勇敢做你自己!而师父,能陪伴你的生命,陪伴你的修行,能够在你怀疑的时候点亮你,让你发现你自身的光亮,这是师父最大的幸福!”
小骨更紧地抱住了她。他怀中的太阳,比天边那一个,更近,更暖。
“但是师父,你还没有和我解释,为何小骨今天不肯用功,就不是过错了?”
许久后,他们都暖和了,在日光中暖和了,也在相拥中暖和了。小骨抬起头来,执拗地看着他说。
小骨要一个解释,定是认真的解释,不能轻易解释。
“小骨,修行顺其自然。何为自然?日月交替,日月有蚀,自然有生有息,自然也并非十全十美。你也有不想用功的时候,你需要歇息,且安心歇息。师父也并非完美,师父也会犯错,要接纳这个事实。”
这也是师父想和你说的,你正好问起。你并不会放过你生命重要的问题,你不会糊弄你自己。
“师父,这样也有道理……但是师父,为何我又觉得修行就是应当尽善尽美、不容瑕疵的?”
小骨偏着头思索着,扯着发丝。他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手中。
“小骨,还是你不够确信你自身的美好,总想用十全十美来增强你的力量。但是你的力量,来源于你自身,当你接纳自己时,这力量自然会壮大。力量并不来自于十全十美的虚妄之念。十全十美,这世上无人能及。”
他温和地说着,看到小骨释然的脸上又有些许不甘。
“师父,那持守和完善,难道也不需要了么?”
“当然需要。这是你生命自然的方向,当你足够接纳你自己时,你自然会走向更好的方向。你不需要将尽善尽美的念头强加给自己,你本在向善,正果终成。你也不必害怕一时的软弱和过错,你自然向善的生命,可以容纳这些软弱和过错,这些软弱和过错不会损毁你的美好。”
也不会损毁,师父对你的看重和爱护。
他看着小骨点头,小骨脸上的笑容释放了,惧怕也释放了。
“师父,我是不放心,不确信。我害怕……”
“小骨,你会越来越确信。师父此刻也能给你一种确信。你可以犯错,你也可以有一天不想用功。但师父总是这般看重你,爱护你,你是师父最好的徒儿……”
师父的确信,也能给你一些确信。你听到师父说喜欢,你也勇敢地告诉你自己,你是喜欢师父善待你,你是相信你的美好值得这善待。你不需要消失在师父的光明和严厉,你自有光亮,你能温和又坚定地善待自己的生命。
他还没有说完,却被小骨笑着打断了。
“师父,你只有一个徒儿,自然最好是我,最不好也是我了!”
“小骨说得对,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小骨。你是独一无二的,天地间再无第二个小骨。你对师父,也是无可替代的!”
你的随心嬉戏,不正是最从心又最认真的回答么!
“那也就是有一天,若是天天……我若是就想天天玩耍,如果这就是我的自然呢?”小骨偏着头说,手中玩着头发,却没有扯头发了。
“你想天天如此么?”他笑了。
你想尝试另一个极端,从天天用功到天天游玩。刚来云山时,你承受不起;现在,你何妨就顺着心意试一试?
“我想啊!”小骨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你也是想试试自己对修行的态度,试试师父对你的态度。可以的。他点头。
“那师父也不要责我!”
他又点头。有几分无奈,但毕竟笑了。
小骨还是有些反复。时不时还是会以苦为乐,拿师父的严厉来说笑,将强制当作牵绊……
今次你且尽情游戏,让师父看看你无拘无束的样子。师父会告诉你师父的认可,也帮助你找到你自己的认可。
恍然间,他怀中的小鸟飞了出去,轻轻落地。
“师父,你快下来,你教我如何玩耍!”
她的跃动,让他心中活水深涌,困扰也荡漾着欢喜。
修行要教,玩耍如何也要教啊?师父陪你,但真还教不了你。
“小骨,你想做什么,师父都陪着你。”
师父本来也只应该陪伴你,并不是总要教导你。
“我不要!师父想一个!”
小骨赌气赌得尽兴,激起他的兴致。你这不是想玩耍,你是想捉弄师父啊。师父总是看着你玩耍,若能和你一起,师父也很开心!
“师父不知道。”可是师父不会玩,只有等小骨说如何。
“你是师父,你如何能不知道!”
“师父不知道。”
他舒心笑了。师父为何要什么都知道?师父也可以有不知道的。你也可以有。不必尽善尽美。
小骨还是方才的神色,在院中走来走去,思索一件很紧要的正事。
“师父,我要在这院子里造一片海!”
小骨看向和海一样无边的蔚蓝天际,眼中看尽世间。他在她眼中看尽,世间一切美好。
海?他望着遥远的记忆。渗满苦涩的记忆,真有一日能提炼成美好?
“师父,用染料可不行。海水看起来是蓝色的;掬水在手,却是无色的!”
小骨的游戏格外认真。他只能在那片水中撒下许多湛蓝的小石子,为此他用蓝色的染料炼化了小半个时辰,直至这染料丝毫不会浸入清澈的水中。小骨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中的莹彩一刻也不曾消逝。
“师父,还要有一座小岛,漂浮在海上。岛上要种满我们院中这样的桃树,开满桃花!”
小骨,你是要造一座绝情殿么?
“师父,我们搬进去住好不好?”
“小骨……”你难道愿意……愿意回去么?
小骨沉醉狂喜,没有听到他的迟疑。她口中笑语,当是和闪过的念头一般,纯净轻灵,不曾沾染人世的污浊和悲伤。
“师父,我们要住进去,那就要建一座房子。就和我们在云山的房子一样!还可以,可以再大一点!师父,我还想建一座小花园,虽然我们已经有很多桃树了。还要一方小池塘,夏天可以听到蛙声了!还要,还要我们云山后山的那个湖,我想和师父去荡舟!”
小骨说的,有的是绝情殿,有的是云山,有的只是她想象的。你就尽情地想罢,你心中的图景越清晰、越丰富,你的世界也就越稳固、越充实。
夕阳染红她的脸颊,她眼中的光亮不会随着余晖熄灭。这样游戏的一天,和修行一样完满、安实。
亦是修行。所有真诚的探寻,皆是修行。
昏光中院门开阖,声音很是失和。
幽若满脸混淆了泪水和尘土,看到白子画和花千骨也仿佛不认识,木然地见了礼,拔剑就在一旁苦练。似要挥洒一切苦楚,剑声险峻,剑光历历。
小骨遍布一个幻想岛屿的繁华顷刻结霜,凋零,她怔怔看着师父,跑了开去。
“小骨!”
小骨是……看到幽若用功,就责怪自己嬉戏么?你不要这样紧张……
小骨慌慌张张撞开了书房的门,坐下便抓起一本书来。她喘息间每个字都在跳动罢,又如何看得清?又如何一定要看清啊!
“骨头,你可以有不想努力的时候,就想要……你师父关心你。太多积极进取,就失衡了,要有时懈怠一番。”
东方彧卿!这话要你来说……今天一整天你都看着,我都没有看到你。当然,我只看到小骨……
“歪理!”小骨愤愤答道,眼睛没有离开书册。
小骨,如果是师父说的,你会不会愿意听?
“小骨的师父,我说不了了,还是你来罢!”
你叫我什么?是的,我是小骨的师父。
小骨急切地看向他,期待师父口中的一句话,期待师父口中每一句话。
小骨,这样师父也怕会说错。师父若说错了,你就和师父说。
“小骨,这是正理。人生不是只有修行,世上也不是只有正确。游戏欢乐都是生命一部分,你懂得何时要修行。错误也没有不可容忍,你可以从中修习和改善。”
他没有说出新的道理,但是常理也无妨多和小骨说说。不过,他还有新的想说。或许不是道理,但是关乎生命。
“小骨,师父有时也就想守着你玩闹和歇息,并不是想时时看到你在刻苦。你这样想,师父也这样想,这是人之常情。不要那样苦。百种滋味,都是世间滋味。但师父希望你的生命中多一些甘甜!”
是这样么?他不够懂。世间的明暗混杂,人生的苦乐充满,东方彧卿可能要懂得多一些。
东方彧卿曾说过,他太执著于善。小骨的来到,带来了天真与生趣,丰饶和深情,不只是他追求的善,却更不乏他追求的善。师父不懂,但师父已深深感动。
小骨也感动了,泪水凝聚得浓厚,饱满了幸福之光。
“幽若!”
小骨忽然抬脚跑去。是你多几分接纳了自己,也就想起你一人之外的其他人?
“师父,幽若不见了!幽若她很痛苦的样子……”
应当是幽若的爱意不被接受,她愤愤地回来了。回来了又终究不甘心,又去找寻。他也不知这件事会如何……
只能让小骨不要担心。也不会有谁轻易伤得了幽若,但若是伤了心……幽若敢爱敢恨,只是这幸与不幸,终究不仅在自己,也在能够给予爱的人啊。
“师父,我明天想做功课了!”
小骨躺下歇息时,在衾被间眨着眼睛,牵动师父的衣袖。
“这样快啊!你还说可以天天游戏。”
他笑着说道,用目光捕捉着小骨眼中的光亮。这光亮扑棱着翅膀,和他玩着简单又奇趣的游戏。
“是可以天天啊,但是也天天用功!”
小骨微微偏过头去,流泻了一地星光。
他呼吸着这柔软的光明,摸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将她伸出衾被的小手放了回去。
“小骨,早些歇息,明天师父和你一起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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