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骨哭得无声,泪水安静,仿佛创世之初就在下雨,一直没有停过,没有人知道停的时候是何种景象。
白子画心中痛得也安静。他心痛,却不那样担心。小骨的哭声中没有怨恨。她只是为过去那些无可挽回而悲伤,但没有不接受,也没有要找人偿还。
这一处应是有什么触动了小骨的伤怀,而且是和神器有关的人。是以幽若也能感到,却不能找到。
他几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我们暂时离开罢。”他抱着小骨,直到小骨不再哭泣。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不得不用法术为她烘干衣襟。泪水湿了他整只衣袖,他只任风吹,感到一阵醒人的寒凉。
“师父你没事?”刚找到一处客栈安坐下来,幽若第一个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我只是好伤心,好伤心……”小骨喘息亦微弱,语不成声。
白子画一直抱着小骨,小骨说完这几句话,终于倒在他怀中,合上了眼睛。
“幽若,没事的。”他轻声对幽若道,不想再惊醒了小骨。
“我师父……”幽若正要争辩,就见白子画示意“安静”,她才小声接完后面的话,“我师父哭成这样,真的没事?”
白子画只是点头。若有事,我早不能安坐了。
小骨许久后才醒。
“我睡了多久?我起来练功!”小骨空有惊讶的意思,气息虚弱,表达不了惊讶的语气。
他将手轻轻放在小骨肩上,不用按住,小骨没有力气起来:“小骨,你安心歇着。”
“师父……为何会……”小骨眼中费力地聚集起担忧的神色。
“小骨,是一些和你记忆相关的。不用担忧,都会恢复的。”
他知道会恢复。但他和小骨一样哀伤,小骨的记忆中有那样多的哀伤……
“我的记忆……这样悲伤的……”有一滴泪水轻轻淌出,她一动也不能动。
白子画说不出话,只能陪他坐着,陪着她悲伤。
“师父,我想回云山。”好半晌,只有小骨说了这句话。
幽若似不愿走,但还是走了。他其实想小骨歇几天再走,但小骨很想回去,也就只有抱在怀里,挡下御剑时无处不在的风。
小骨,师父一直在,即便……你若不愿和师父共享欢乐,师父总可以一直陪伴你的痛楚。师父抱着你,你不要怕,也不要难过……
回到云山,小骨也是躺着,几番和师父说想练剑。可是她没有力气。
“小骨,不要急的,这阵子过去就好。”
“几时能过去!”
“师父也不知几时,但会过去的。你安心休养。师父给你讲故事好么?”
“我不要!”
是了,你还在生师父的气……但你还念着修行。功课也是师父所授,你是还有一些念着师父的罢?
陪小骨坐着,说话她不愿意听,讲故事她也不要,但是她心中既然想着练剑,就给她念念书罢。便从《七绝谱》里拣些有趣的念给她听。
小骨想也没想过要反对,听得很是认真。
“师父……”
“小骨?”慌忙停下来。你是想和师父说话了?你是不生师父的气了?
“师父,近日练的几份心法,师父再给我念一念,我温习一下?”
小骨,你是这样放不下修行。他几分欣喜,几分心痛,还是顺着小骨的意思,尽数给她念了一遍。
“师父,你要新授的,也念给我听好么?”
小骨,你……师父都怕,你若走了,也就没有什么新授……
“小骨……”他恍然道,“有心修行是好事。但你现在以休养为主,温故尚可,若要修习新法,会有些疲惫的。”
“你是不是……以后不想教我了啊……”小骨急火攻心,依旧有气无力,脸上泛出潮红。
“小骨,师父想,很想……”握住她的手,用仙力帮她顺着气息,却分明感到自己气息也乱了,“所以来日方长。”
“你是……不担心我会走,可是我担心……”是质问,是埋怨,听不出语气,但他都懂。
“小骨,师父很担心……”他不由得手上握紧了。不知能说什么,就说心里的话。“在云山的日日夜夜,醒来梦里,师父最怕的就是你要离开……”
不确信的那个人,应当是我啊!
“是么?那你还……”小骨的指尖仿佛有心的跳动,不知是谁的心,她依旧没有力气。
“师父不是不想留下你,是怕你不想留下……”
如果师父确信,何须害怕?如果师父不确信,强留你又能如何?
“那你不要让我……”小骨这几个字,说得快了些许,她是很用力了……
“小骨,你是师父的徒儿,师父了解你,你若想做什么,谁人也阻拦不了。师父是很想留你,但……待你想起,你若要留,你一定会留的;你若要走,你……”他说不下去了。心中的声音却震响:小骨不要走!
“我不要走。”小骨咬死了这几个字,累得闭上了眼睛,眼中却渗出了泪水。
他慌忙去擦拭,那一点湿润,化开整片心田,他只想放声大哭。
“小骨,师父相信你,你不会离开师父!”
谢谢你,小骨。不管是你到时要留下,还是你现在说你会留下。
师父是应当相信你!可是师父信心不足……师父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对你做的一切。
“师父,你和我说,小骨不要走!”小骨眼睛都睁不开,却努力在说话。
“小骨不要走!”他没有停歇片刻。口中干涩了,眼里却潮湿。
“小骨不许走!”小骨一直周身乏力,但这一刻她却是竭尽全力。
“小骨不许走!”在小骨声嘶力竭之前,他让小骨听到了。他随即催动仙力,让小骨入了眠。
我不应该和你说“不许”……但是,我又说了。
看着她终于安静的面容,还存留着苦斗的痕迹。小骨还是那个小骨,固执不改,坚韧不拔。可你总少了几分自信,总要添上师父的强制。
师父又错了一次。师父想减少你的恐惧,不想让你带着恐惧昏睡过去……
“尊上,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幽若喊声后是叩门声,还带着哭声,但毕竟注意着要轻声。其实,小骨此刻睡得很实,倒不必担心。
“进来罢。”
幽若负着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和尚进来,扶他靠在窗旁的座椅上。
“尊上,我不放心,又去找寻。荒山中见这小和尚被狼群围困,就去相救。他倒好,不住地劝我不要杀生,弄得我束手束脚。情急之下,我用勾栏玉催动仙力。狼群是震晕了,他也醒不过来了。真是奇了,我用勾栏玉救他,都不见效……”
他一边听幽若说,一边看向那小和尚眉目之间,更是紧张地看到小骨泪水又淌下,心中已了然大半。
“幽若,你将勾栏玉收好,神器对他没有助益,反有伤害。”他又看了一眼小骨,叮嘱道,“照顾好小骨。”
扶起小和尚,察看起他的伤势。并无受伤,只是气息、血脉都被打乱了,甚是凶险,需是为他调理一个周天。
“尊上,严重么?”幽若急着走上一步。
他只是摇头:“我带回卧寝疗治,不要打扰。照顾好小骨。东方彧卿来配药时,不要拦他。”
这番调理很是耗时,但并不耗力。他得以时时观微小骨。
早上喝药的时候,小骨醒了过来。
“师父呢?”小骨你第一眼就找师父,第一句话就问师父!
幽若将始末说了一遍,小骨听得仔细,感叹连连:“这个人一定是特别好,这个时候还怕伤着生灵。”
“他有点傻啊……但是,我也觉得特别好!”
两人都神彩浓重,幽若迷醉,小骨哀伤。幽若不觉小骨的哀伤,白子画懂得。
东方彧卿送药来,幽若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你是真的觉得东方彧卿这样危险么?
这人是危险。
“师父你去哪里啊?”幽若急忙扶住抬脚的小骨。小骨脚下也不稳,却还急着功课?
“我去书房……”小骨提着一口气说完,如何还迈得动步子。
“师父,你就歇着……”幽若用了力,直将小骨抱回榻上。
“我想去看书……”小骨口中说着,也只能“想”而已了。
他要快些回到小骨身边来!幽若能安下小骨的心么?
“骨头,你要理解你师父……”东方彧卿推开房门时放入一阵风声,他和着风声说话,言语模糊,又字字听得清晰。
白子画心中一紧,幽若的剑已然出鞘:“不要和我师父说话!走!”
东方彧卿却视若不见,侃侃而谈。
“你师父让你歇息,这也是一种修行。你认为现在不能修行,就是虚度。其实你现在也在修行,什么也不能做,但不可以乱想,修的是心念,修的是从容之道。不是只有读书、练剑才是修行。”
东方彧卿从开口到说完,幽若执剑耳畔,纹丝不动。
这番话说得是对。但为何不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说出来的?小骨是不是听多了师父的教诲,东方彧卿来说就能多听进几分?
小骨垂下眼,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但没有急着下榻了。
“你别以为你一句句说我师祖的好,就是真的为我师祖好?不过是我师父听不了别样的话,你借机赢得我师父好感罢了。”幽若一番义正词严,将剑直逼到东方彧卿心口。
东方彧卿依旧是看也不看,背对着幽若道,语调颇为随意:“或许罢!她是听不了别样的话。所以我无论出于什么用心,都不会说尊上一句不好。你可以放心了么?”他说完便走了。
小骨,师父还是……希望你少和他说话。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师父不能干扰的……
还有几个时辰,小骨你就好好待在卧寝,等师父回来,好么?师父给你做好吃的,师父给你讲故事,师父……
“师父,”小骨?不,是幽若在唤“师父”……“你真的要出去么?你行不……”
“你看我不是走得很稳?”
稳,说不上罢……但你耐不住无事,你要出去走走,也好。
小骨,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去院子里,也不多加件衣裳!
“师父,你披上。”幽若跑了出来,双手展开的那件外袍飘到了一旁。
幽若此刻不粗心,甚好!
小骨深吸一口气,压低身位。继而白子画失笑,小骨竟是练起最基本的步伐来,从院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又走回来。脚下轻颤,每一步却极其认真。
幽若寸步不离地跟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也跟着一起练。两人在院子按同样的路线、用同样的步伐走了小半个时辰。
小骨又开始练基本的掌法,同样的步伐,配合着左手出掌,继而右手,继而又是左手。白子画看得饶有兴味,小骨能不觉得无聊,还练得如此认真,正是那个最纯粹最扎实的小骨!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听到长剑破空之声。小骨这一剑,式稳而灵动。她刚才练那么久,就为了习惯身上的虚乏,于是能不为所控。
这种看似耗时的修行,实有助益。但是,你是受东方彧卿的启发么?
东方彧卿似是专等这一刻,推门而出,度着书生方步,从袖中击掌,赏玩诗画般赞叹道:“甚好,甚好!”
幽若刚出鞘的锋芒,即刻一转,刺向了东方彧卿。他轻巧避开,气息全然不乱地续道:“更有佳境!你要在心中描绘一幅图景,你是如何运剑自如,行云流水。你勾描出这样的画面,画面自会带动你。世上事皆如此,有成竹在胸,不仅是确信其力,本是修行法门。完整的构想固有整合之力,你在其中就能渐入佳境。”
“你就想罢,还好意思说成什么法门?你就只能想想!你以为师父会对你青眼有加?做梦!”幽若没好气地听东方彧卿说完,没好气地挥着手赶他走。
“幽若,其实他说得对。我心里昏暗的想法太多,是应该……”小骨偏着头思索着,疑难和领悟,减慢了她的言语。
“其实你已经明白了,一些受伤受苦让你脆弱。明白就好了,不必多想。总是揭伤口,伤口只会越来越深。你就静静等它愈合了,这些日子的沉潜也会厚积薄发。”
东方彧卿一有机会就要说许多。小骨眼中有惊讶,惊讶散去了些许迷雾。
“你定会有诸多不安,别想着非是安宁不可,那才是自寻烦恼、永无安宁。在不安中修行和游乐,才是!”
白子画刻意让气息平顺。为何他不能在小骨身边?他只是远了这几步……
“师父也说,要接受此刻……你们说的是一个意思!”小骨凝视着散去的迷雾,眼中的深浓终于升华成欢悦轻盈。
小骨会因为符合师父的道理而欣喜心安!
小骨不能离了师父的认可,这不是好事。但她毕竟还小,师父的认可终要促成她对自己的认可!
但是小骨也是很在意师父这个人,也不排斥其他人。不排斥的同时又总是念着师父。这实在是好事!对师父是好事。
“自然,世间道理殊途同归。”东方彧卿答得无动于衷。
“不,你和我师父才不一样。你不能取代我师父!”小骨恍然大悟,脸上一副幽若的神色,只差没有剑锋相向。
白子画一惊之下,不由得笑了起来。笑意中,不由得流出泪水。
“当然不能,我走啦。”
东方彧卿依旧风雅,小骨喊声中的愤怒却突然架空,徒留茫然。
或许,小骨需要给此人一个正常的位置。小骨越是回避他、排斥他,越是不能对这世上和心中的一些声音安然处之。毕竟,东方彧卿在她的生命中,发出过声音。
小骨,师父能做的,就是不干扰。
“幽若,你为何不喜欢这个人?”小骨果然在纠缠这个问题。
“他……”幽若吞吞吐吐一番,立刻急了,“他也待你好,但就是歪门邪道,不像尊上!”
“你是如何区分正邪?”小骨认真地问,认真地自问。
“正……正就得老老实实修炼。你看他那一身术法,奇奇怪怪的!而且两世都是,平日陪在你身边的是尊上,付出最多的是尊上;可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出现了!”幽若愤怒又起。
“那这恢复记忆的药,是不是也是歪门邪道?我应该慢慢等着恢复……”小骨小声道,眼中的慌乱想去攀住一些侥幸。
小骨,你不要这样想。师父不介意和他合作,只要你快些恢复!
但是……是你真的还没有预备好?你不想很快记起来?
师父也没有预备好……
“有什么法子也可以用啦。是器非道,所以他就只能这个时候出来晃一下!”幽若想了片刻,对答如流。最后一句话又将利刃对准了东方彧卿,凌厉飒爽。
幽若其实灵活,却会认定白子画正、东方彧卿邪。你这是凭你喜好么?
“你是不是对他有偏见啊?”小骨有些担忧地问。
小骨终究是开始注意东方彧卿,害怕没能公正相待……
“什么偏见啊?我就是对他有看法!还是我师祖最好了,比他好多了!”幽若下了这个结论,脸上所有不愉快一扫而空。
小骨,你要也这样说就好了……
“那当然,我师父最好了,不用和任何人比!”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